道安随笔2023年11月13日星期一
昨夜无事,读《楞严经》,法喜充满。叶曼老居士曾说:“自从一读楞严经,不读世间糟粕书。”确实,“一切众生轮回世间,由二颠倒分别见妄,当处发生,当业轮转。”关于生命的实相,没有比佛陀讲得更透彻的了。
不过,正如王镇华老师所说,中土的圣人教化,并不强求人们大彻大悟,而将重心落实在日常时时的点滴感悟。“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有无不二,当了解到“毕竟空”的实相之后,转身从“宛然有”入手,主动融入大生命的洪流,这是礼乐文明的对待观。
明天主课前,除了继续看镇华老师的影像资料《易经的中道》外,还可以看一段泉州南音的访谈片,感觉一下浸润于礼乐文明中的“南音人”。找了一篇镇华老师的旧文,供大家参阅:
《大生命的音乐——南管》
文:王镇华(台湾德间书院)
我觉得现代艺术有个最深的危机,就是直觉的萎缩。当我们接触音乐或绘画的时候,有没有内心话能说出来?在主体上来讲,便是他不敢用自己的直觉。听音乐也是一样,不敢很真心地用他自己的感受来讲话。与这个相对的也就是说,“存有的遗忘”。所谓存有,就是一种真正的感动。我们几乎不太记得这种东西的存在。意思是什么呢?用石涛的一句话来讲,“感诚无可说”。当我真正感动的时候就不忍心用那些名词说那些东西。听南管也好、看画也好,他不会用一套理论、一套说法观念来推销。这种事是另外一种人在做。真正的艺术家是活在他的感动里面。他耻于用名词去捕捉那种珍爱的感觉。真正的艺术它总是和生活经验结合在一起。
◎欣赏是创造不是研究分析
我们知道历史研究第一就是要能掌握第一手资料,去作调查。再来,是研究它的渊源、演变,以及研究为什么,你得去解释它。这三个步骤:(1)调查民间的艺术。(2)进一步去探究它的渊源、如何演变、跟各地的关系如何、和各种乐曲关系怎样……。这是研究它的乐种。(3)再进一步,你去解释它。比如说南管,它为什么这样唱?它里面有哪些特性?这么多的学术研究是很重要的。但是我们常有一种感觉,就是听了这么多的知识,它并没有(似乎也无法充分的)把这个音乐“是什么”告诉我。
我觉得欣赏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欣赏本身就是一种创造。但它也不是那么严肃的一件事。它就是一个人,赤裸裸的一个人,用你自己的全部跟艺术相会,然后讲出你的感觉。这和分析作学问是不一样的。分析的知识有助于你理解这个艺术,但不一定能帮助你欣赏它,更不一定能帮助你创造它。
◎南管的性质与功能
音乐在古代就是生活的全部,几乎每个生活中的行为都有音乐来配合。婚丧喜庆不用说了,像喝酒、交际、射箭也都有音乐配合。总的来说,从其最大功能来讲,《论语》中的“立于礼、成于乐”可用来解释。比如说你要开庙的时候,庙成立了以后要开始接受祭祀,一定要用南管来演奏。当音乐出来时,它已经是一种完整的、肯定的意思。第二个可参考《乐记》中非常典型的一段话:“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返人道之正也。”意思是说,音乐不是用来满足五官的享受,而是教你调整你的好恶,让你的好恶平息下来,同时知道如何做人做事。让你有基本的态度能回到基本的状况。这种音乐要有这么大的功能,所以它不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一定要对你的生活有一种掌握之后,才能够制礼作乐。
《乐记》中还有一句话:“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意思是说,乐是从内心发出来的,礼是由外面来规范的。而真正的大的音乐,是能和天地调和,不是让你欣赏而已;是让你能进入整体的感动里面。而大礼与天地同节萨是你要能掌握天时——自然的节奏。生活不是过完就算,而是有春夏秋冬、生老病死,这种节奏在里面。大的礼节要合乎这种节奏,大的音乐是要能和天地调合起来。这样的音乐几乎没有边,没有限制。音乐又这么抽象,在完全没有边际中,你怎么作出音乐来?
于是它变成创造者最大的考验。荀子在《乐论》中说过一句话:“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审一的一,在先秦不是一二三的一,而是指整体,而且要能探出整体中一以贯之的道理。所以先秦的“一”是指整体又是指真理。你能“审一”看到整体之后,然后定出如何让它调和起来。荀子这句“以定和者”是很重很重的话。“比物”,是你要能感受丝竹管弦的特性是什么,用这种特性来表达天地间的特性。“饰节”就是掌握天地的节奏。“合奏以成文”便是大家一起演奏,形成一种很丰盛的形式——“文”是文化的文,而不只是文字、文章的文。掌握整体之后的形成才叫做文。
“足以率一道,足以理万变”,这种音乐能够遵循着整体的道理,同时能调理所有的变化。“是立乐之术”,这是树立音乐的方法。音乐要你真正掌握整体之后,然后再去找各种特性的物质来比附、类比这个整体的特性。所以它的出发点是整体的,而不是局部的、个人特性的发挥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它的功能很大,至少能“平好恶”。每个人都有情绪,而人是很不容易和自己的情绪接近的。古代音乐至少在个人上要做到这一点,在人际关系上要做到相合。南管的人说我们演奏南管很快就亲。透过这种音乐,你马上就可感觉人的亲和。
更进一步,你要有庙堂感。因为这种音乐是忠于整体的。南管,不论在大殿或是大堂演奏,它那种丰盛、泱泱大度的感觉是站得住的。原因就是它的本质是由整体出发。我们说它至少要“平好恶”:你怎么爱一个东西,怎么恨一个东西,你若不是以真理来规范的话,这个好恶会出大问题的。而南管,它能够把你的好恶导到一条很平实的路上去,进一步它能够使人际相合,再进一步能够和天地相合,能够生出一种庙堂感。南管人称此为“和天心”、“同天下”。
◎南管的乐器与演奏
现在所用的南管乐器有上四管和下四管。以上四管来说,琵琶对面是箫,和琵琶配合的是三弦,和箫配合的是二弦。琵琶是定格局的乐器,它有很严谨的乐谱和规定。而箫呢,它要在琵琶尚未出来以前就先有音,比如说琵琶弹 Re ,它要先有 Mi 出来,然后跟琵琶一道 Re ,琵琶结束后它说不定要转到别的音去了。所以箫跟琵琶是呼应的关系。三弦是配合琵琶的,因为琵琶的声音短,马上就结束了,而三弦可以配合得久一点,可跟在琵琶的后面完成它。二弦和箫的关系也是一样,箫的气结束时,二弦还在延长。也就是说南管里面有三对两重呼应;箫跟琵琶呼应,然后三弦跟琵琶、二弦跟箫呼应。层次不太一样。第一层是箫跟琵琶,第二层才是下面二种呼应。
这个呼应非常妙,是一个真正的大设计,就是怎么样让一个人能进入整体。这光凭技巧是没办法的,一定是玩心。弹琵琶的人他要非常定,太紧张或太草率都不行,要能从容不迫地把持节奏。然后箫呢,要跟琵琶配合。因为琵琶声未出来时,它要先出来,琵琶声结束时它不没结束。另外二个也要和这二个配,所以这里面的“配合”,就逼得你要用真心投入去演奏,要很专注,一心不在焉,即使用技术也调不起来。
这个真心投入,首先是使得这几种乐器,在感觉上能合起来。南管刚开始听很散,最后一合起来,你就会被它吸进去。再来呢,这种真心却又进一步的把我们带进一个整体的感动里面。我们人的真心就是天地的真心,透过真心,也让你进入大生命的大合。只有透过真心,你才能进入整体浑然的感觉。换句话说,它在形式上用“引”和“收”,箫先引一下,再帮琵琶收。这种技巧产生内容上的活,它很活很活。这种活,你一定要用“真”去投入,才能得到合的效果。
我觉得这是非常精微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它之所以能改变人的气质,能移风易俗,就是靠这种真心慢慢熏习。就演奏者来讲,为了合,他一定要有“观”的能力,观就是他一方面自己要很准地演奏出他自己的音,然后他又要跟别人配合。所以每个演奏者他就养成一种基本的态度——绝对的自我负责、自我要求,同时又很有团队精神。这正是我们现代人最痛苦的地方:一自我就不团体,一团体就没有自我。而南管则二者兼备,它是忠于自己的艺术,同时它也很在意别人。总结来讲,它是一种自觉的音乐,也是一种他觉的音乐,更是一种进入浑然的音乐。
◎基本结构
《论语》中有句话:“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这是孔子对鲁国大乐官讲的话。“始作,翕如也”是开始时是散板,零零落落地,大家好像在调音的样子,事实上是调来调去便把大家的心调进去了;“纯如也”,大家合起来了,当你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它就“皦如也”,一下子明亮起来。怎么样明亮起来呢?或者变个调或者快一点或强一点,总之它有一点变化,满足一点你的感觉;当你要用感官很痛快地去满足的时候,它用一个“绎如”很快的结束了。悠然而止,让你的满足感不满足的时候,你自己就会在那边余音绕梁等音乐的满足。
四个阶段,也就是传统讲的起承转合。只不过在南管中,它要把一个平常失散的心调回到整体,这是不那么容易的。所以它在结构上尺度很大,不是以形式化来做,因为人心已经散失很久了,要怎么调回来呢?南管最绝的就是,它用一个很大很大的尺度来调。像它的散板,可以散很多次,叮叮咚咚上去,再退下来。再以散板上去,又退下来。你就觉得他们一直在试音,事实上它在调你。等到“纯如”时,有时它又会退回去,然后再纯一遍,又退又再纯,用这么大的结构,最后一定把你调进去。
虽然今天的人理性的思维太深了,我们得要提醒他用直觉来听纯粹的音乐。但是我们毕竟还是要对南管深具信心,它就是能作到一次次把你调进去。如果作不到,这不是南管的错误,而是演奏者功力未到或他这次演出不理想,真心放不进去。
以上是南管四个阶段的结构。在小的曲子中不明显,在大的曲子中很清楚,而且还有层次。它不是一次就合起来,也不是一下就进入高潮,它每一个阶段都可以一波一波的上去。我觉得从格局来讲,这一点是很大气的。
◎唱法
很多人强调南管是一种正声,也就是一种乾声,不管男女都是要从丹田发出真声来,不能用假声。可是南管的声还不只是这样子,它在唱腔上最特别的就是慢、柔,很慢、很柔。当然它也有快,但它一定要从慢开始。慢不是指速度的快慢,而是在于它的主体性。当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他就想用快来掩饰自己。你一旦面对自己生命的主体它就会慢。所有的艺术都一样:书法、太极拳、南管……,这些中国艺术都有这个特性,甚至在待人接物上,快只是掩遮自己的缺点,想用技巧去掩盖一切。如果你真正面对生命的主体时,你一定采取慢。
这个慢,从主体来讲,它是确保了我们要一句一句的用自主心来唱法。慢跟柔,就是你用自主心一句一句唱出来,所以它一定要慢。从客体来讲,它是原始的生命力。刚开始时你不可能一下子快起来,也许进入情况后可以。但它那个快也不是技巧的快,而是生命感觉的快。我更愿意用另外一个字来形容它:“息”。息一方面是讲生命,但另一方面是讲自主、主体的。它这种息的节奏,要把生命力唱出来,同时要你用心力去唱。它有自然的根性更有清明的人意,很清楚的人文感;因为每一句都是你自己用心唱出来,这二点才构成柔和慢的特性。它里面当然有快,但是这种快的感觉和普通速度不一样,是你已进入生命之流,心意之流的快,也很快很快,但不是技巧的,是心意的。
“舞以尽神。”整个神情要用舞把它全部表达出来。其实声音也可以做到,只是你若还能用眼神、手的姿势、脚的移动,用整个身段来当你的笔,就更容易表达感情。南管中说:“舞在眼”就是它的舞蹈在眼睛,因为眼睛的达意最多最微妙。又说“舞在脚”,在脚跟而不在脚尖。因为在脚尖你就可以快起来,可以重视很多技巧。你舞在脚跟就必须沉下去,而且每一个移动必须是你自己控制的移动。也就是和唱腔一样的慢和柔。这和传统讲“意在笔先”是同一个路子。一定要你先有那个感觉感情,再用你的身体身段和声音去表达这个舞蹈。所以说“轻歌曼舞”或者是“柔歌慢舞”,都是指南管的一种境界,指其艺术的特性。
◎南管的格局
我们今天习惯用理性来讲事情,常常会二分化、极端化。有这个就没有那个,常常是分裂。但在南管中你就会发现,它把所有的极端都调和起来。它既有严谨格局又有变化活趣;既绝对自我负责绝对团体精神;既有自然根性又有人文笔触。南管是既单纯又丰美(非复杂而单调);既高雅又通俗(非孤芳自赏或俗不可耐);甚至,它是既有庄严神圣之感,又相当生活化的。现在的南管音乐中,它既保有上古的音乐特质,又积淀了历代或各地的特性。
(原文载《中国音乐》1990年第1期,4.6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