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习日志 2023年8月22日 星期二
文字及整理 | 中霖
对世俗主义者来说,他们只关心成功,“失败”是无能者的代名词。所以,人们争先恐后地追求优势,不甘于失败,甚至不惜将他人踩在脚下。
而这种集体意识若被放大到民族和国家层面,最后爆发的就是战争。
若我们站在无尽的苍穹之上,俯瞰人世间,会发现人类的愚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心灵不能沟通,万物一体之爱被恐惧、自保和蛮横切断,呈现出残酷的战争状态(还往往是以民族尊严、维护真理和爱国主义的名义)——这是人类最大的失败。
就在此刻,欧洲的俄乌战场仍硝烟弥漫,有些有权有势的人并不希望炮火平息,还不断火上加油。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到习先生三个全球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全球发展倡议》《全球文明倡议》】背后极大的善意,可惜的是人们通常会将它视为漂亮话,而不以为意。

我们来看看一位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作家,是如何看待人类的失败的。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
01 致罗曼·罗兰
1915年10月4日,波尔尼
您上一封信里说:“您和我如何可能被任何力量强迫而互相仇视?”
不,当然不会,幸好是这样。还有,爱心,那打败死亡的爱心,也将比如今战争的恐怖更加强有力、更加绵长。将会再有一个欧洲,将会再有人间之情出现。您,坚贞的先生,您属于那使我也使许多人加强了这种信念的人。
带着尊敬衷心问候您。

02 致汉斯·施图茨内格
1917年1月3日,伯尔尼
一切事情都是这样的,当人们有勇气和意愿为某件事奋不顾身时,事情就会成功。1914年的战争有一万志愿者参加——1918年的战争将不会有一个人。
好了,不多写了。我手上积压了太多工作。亲爱的施图茨,你是个没有公职的人,你读了许多关于战争的书,然而你没有经历过战争。我也没有亲历过,没有受伤,我的房子也没有被毁,可是两年半以来,我每天与战争的牺牲品,也就是在外国俘虏营里的战俘打交道,想办法治愈他们。在这个领域,在战争的冰山一角里,我从根本上把战争的荒唐和可怕看得一清二楚。
民众沉溺在战争的狂热中,这跟我没有关系。民众一向愚昧无知。当他们有机会在耶稣和谋杀犯之间选择时,他们选择了巴拉巴。这不是我得跟着同意他们的理由。

03 致费利克斯·布劳恩
1917年6月7日,伯尔尼
战争让我和世界的关系有了极大的改变,如同对每个人一样,只是我没有被政治化。
恰恰相反,外在世界与我的内心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得更远了。我只关心内在世界。

04 致康拉德·豪斯曼
1918年10月19日,伯尔尼
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了,除了战争一定会结束,我们不管物质上多么匮乏,却有希望带着自由与人性结束战争,这是我一直以来不敢相信的事。
和平条件会有利于我们,国外没有人相信这种可能性,我也不相信。我相信,只有和平具有真正新的意义,和平才是成功的。如果德国民粹主义不加以收敛,那么和平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且还会引向更加严重的灾难。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自以为道义上比敌人高一些,但在我看来,在整个战争中,这种道德优势根本不存在。不过,和平终于要到来了,这一点,我还是感到高兴的。
德国人大概很快就会有反应了。目前德国的舆论对威尔逊提的关于和平的十四点计划大为愤怒,其中有些很奇特的意见。昨天我看了几个城市的集会公告,它们提到,如果把德国逼到了誓死必战的境地,德国会让世界见到德国人是不怕死的。但愿我们不会让世界获得这种乐趣,我们要让人知道,德国人不但会写好文字,也拥有忧伤的情感。我们心目中的德意志特性、德意志文化已经丧失了几十年,此时我对它的信任和期盼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05 致约翰·威廉·缪隆
1919年3月11日,伯尔尼
战争期间,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到,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并不按照自己的禀赋和天性做他们该做的事,而总是做着其他的事,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随波逐流。
特别是国家,它以奇特的方式使用它的人民:让诗人去枪杀,让教授去挖地道,让犹太商人做国家的生意,让法律学家为新闻处服务。而所谓的革命也没有什么不同。国家,至少我们的国家,习惯于让那些没有什么本事的人争相为它服务,它也能够随意使用他们。就我来说,他们可以继续这般行事。
我与那些被我称为“半吊子”或“追逐名利者”之人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确知,我的脑子和我的过往经历引领着我去做什么、去为什么服务,而我也会专心致志地去做。也有可能这是错误的、无价值的,但那并非我需要考虑的。

06 致路德维希·芬克
1919年4月10日,伯尔尼
为了我们自己,每个人都必须要为他人考虑。世界上的真理从未改变过,从老子到耶稣,所有伟大的灵魂感受到的真理,不会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而在价值上有所改变。
我知道,在艰难困苦中把罪责归结于他人是比较容易的。我也知道,人们认为,战争双方向来没有任何一方是无辜的,责任永远都是双方的。然而,我的观点是,认定他人有罪责,不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因为自己的罪责永远存在。我记得你在战争开始时写过关于别人的话,例如,对瑞士人。你是完全出于真心实意说的那些话,但是,这并不妨碍你极其片面的立场会对他人不公并造成伤害。同样,因为一些从内心而言不得不说的话,我也对你造成过伤害。如果现在我简单的认为,与我意见不同的人是错误的,那么我就走上错误的道路了。这样的路导致人们为了捍卫正义、维护真理而刀枪相向。我只能认为这种做法是毫无希望的。
以前德国认为,德国在全世界不被理解,只有敌人,这是可悲的,战争也不仅仅是德国的罪责——不过,我认为这样的事,即德国一如既往认定自己永远是对的,而别人永远怀着恶意,最好从未发生。我们如今正在为此赎罪。时间将会证明敌人也有责任,但绝不会证明我们建立舰队、我们侵略比利时、我们打到俄罗斯,仅仅是因为政治上做得不好,而没有其他原因。
相较于成为战胜国,战败了的德国比较诚实,比较干净,这一点,我的看法与你相同。虽然德国战败了,我失去的与你们大家一样多,然而,如果德国胜利了,那种情况将会令我陷入最艰难的状况:那些自以为是的统治世界的精神的胜利,它会以官方形式与我们相伴,直至整体崩溃。

07 致阿德勒
1919年7月2日,蒙塔诺拉
很高兴知道你住的地方有不少友好的人士可以交往。拥有思想、艺术、教养并不会使人幸福,然而放弃这些,对于已经成熟到能够拥有它们的人来说,却是极为可惜的。
我从我们的小地方收到许多消息,人们不断要求我对当前的形势发表意见。如今,德国战败了,我们这些诗人、作家忽然又存在了,而在战争时期,他们恨不得用石头砸死我们。对于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愤恨,我让自己完完全全脱离这些事,学会了独自生存。除了友好的豪斯曼,家乡没有任何人为我发声。
和平终于到来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管他是什么样的和平。有了和平,人们可以松口气,士兵游戏也结束了,这对全世界都是好事。我们这个民族,用新的喧哗吵闹抗议《凡尔赛合约》的残酷,这不会有任何益处,他们只有咬紧牙关忍受才会有所帮助。塞尔维亚、苏联、马罗马尼亚以及我们那些曾以战胜者的姿态面对的人也一样。

08 致瓦尔特·舍德林
1919年8月16日,蒙塔诺拉
以前,也就是“一战”之前的那些年里,我对自己的作品以及作为作家获得的成就感到非常满意,而战争和私人生活的灾难,迫使我重新审视,最终颠覆以前的一切,并重新开始。
战争期间,随着德国虚伪的伟大光明的破灭,我以前一些完全处于直觉的先见得已证实,青年人对我有了新的信任。这是我获得的唯一力量,除此之外,我的经历全是破坏性的、负面的。如今我逐渐开始反思,我也得与新的任务纠缠较量。我现在写的东西,只有少数朋友会喜欢,我会再次接受限制,经受孤立,如同战争期间我在政治上和人际关系上的孤立。

09 问候战俘
1919年圣诞
《周日信使》如今也要与你们告别了,我想借此机会向各位战俘表达衷心的问候。经过四年在战俘关怀机构的工作,我也在不久前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
回归自由的步伐本应是轻松的,我却是带着痛苦走的。我知道我们在国外的战俘大部分还没能回家。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大家交谈,我想把我的感受与大家联系起来,与大家分享。
被俘虏的你,比起其他受到战争伤害的人,似乎有更多忧愤不满的权利,受的苦比别人多,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错,至今仍然处于苦难中,前途未卜。
这正是我想敦促每一位战俘做的事,是我对你们每一位唯一的请求:不要让自己陷于忧愤之中。不要带着仇恨,带着敌意,不要有报复的想法!经历战争与被俘后,请收获一种洞见,即战争、杀人、俘虏是有害无益而丑恶的方式,真正认识了它的残酷之后,没有人应该,也不能够再去触碰了。请从战争的悲伤、恐惧、绝望中走出来,即使做不到其他的,也请不要从这些经历中带回仇恨、敌意和报复的乐趣!若是有这种感情,你们将把自己连带变为战争的罪人,使得战争再次变为可能。这会对你们自己造成伤害,也会对进步和理性到造成伤害。
耶稣的戒律“爱你的敌人”是个十分为难人的戒律。然而,不要痛恨敌人,不要把罪责全部归于敌人,不要因自己的苦难总是要敌人承担责任。这是对于每一位关心人类、关心人类未来的人的要求,是一种戒律。能够做到这种要求的人,他就从战争获取了一些东西,一些有益的新的东西,即使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违背了这一点,那么这些年里可怕的灾难就是白受了。

10 致路德维希·芬克
1920年1月17日,蒙塔诺拉
我知道也理解你的许多痛苦,亲爱的朋友。
我能够说的是:我们所爱的种种客体是附带性质的,我们总是过分高估它们,无论是家庭、祖国或其他对象。对于“人类”我也有同样的看法。我们的爱就在这儿,为了爱,为了受苦。
我爱被打败了的穷困的德国,远远胜过那个喧嚣的伟大时代的德国。你看,当初人们是如何说我的,我站在敌方,我的作品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这些是我家乡的朋友们、报刊、各个机构对我的辱骂。我当时意识到,官方不认可我的理想,其实至今仍然不认可。正因如此,我更加珍爱,更加珍爱这些理想。

11 致阿德勒
1920年2月7日,蒙塔诺拉
对于那些民粹主义者的意见和责骂,我们不必生气,他们太希望再举起一个“伟大时代”。人的思想可以是人性的、人道的,也可以是爱国的,人可以爱这个世界的纯粹,也可以爱那个世界的,可以在他所站立的那边非常诚实,然而,在两边都要保持诚实便不可能了。所以我一点儿也不看重政治斗争,不管是枪炮相对还是纸上对骂。
德国政治对于条约的淡漠态度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德国人对条约的神圣性毫无知觉,他们冷血地对待《凡尔赛和约》的一些规定,如同1919年撕毁与比利时的条约,从那时起,他们就给德国烙下苦难的封印。
比如交出战犯的问题,德国当日的领导和大人物把我们带入凄凉的生活,如今却闭口不谈,完全不想负责任,皇帝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许多的个体是例外,比如兴登堡,肯定还有其他不少人,只是,总体说来,这是个凄惨的悲剧。

12 致海伦妮·韦尔蒂
1920年2月28日,蒙塔诺拉
您认为从自我出发的生活,说白了就是一种自私行为。对于欧洲人来说似乎是这样。欧洲人对“我”一无所知。这个“我”是寻觅者所寻的我、欧洲以外的精神世界三千年来思考着的我。这个“我”,并非个体的我的感受与境况,而是每一条灵魂最深处本质的核心,印度人称之为“阿特曼”,它是神性而永恒的。感受到它的人,不管是通过佛陀、《吠陀》、老子或基督,其内心一定与天地万物、与神联系在一起,他的行为举止也一定能获得神的认可。
您说,寻找自我并没有与他人建立正确的关系重要。然而,这完全是两回事。寻觅真正自我的人,他同时也在寻找全体生命的准则,因为这个最内在的自我在所有人身上不是一样的,它是神,是“意义”。所以婆罗门对每一位陌生人说“这就是你”!他知道,他不能只伤害其他人而不伤害到自己,知道自私是毫无意义的。
我们现在的人已经过分习惯依赖传统和律法,确定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和行为,而这些又无法拿神的意志去衡量,因为我们不认识神,因为我们从未学习过寻求神,神就在我们内心最深处。
不过,您可以想想一个问题,如果战争爆发了,个人应该服从国家置于一切之上的法规,去杀人,去开枪,还是应该依从内心的不安,知道杀人从不会带来益处?当然,只有比较进步、比较温柔、比较高尚的人士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庞大的民众犹如羊群,他们需要法规,需要标准的指导,他们会盲目服从。不过个人会受到召唤,以后会出现大众受到召唤的时代。战争期间,欧洲有思想的青年便是如此。许多人觉醒了,因为外部存在如此恶劣的领导和规则,他们如今转而寻求内心的引领。
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查拉图斯特拉的重归》中说过类似的话。古印度把这种思想表达得最为完美,《吠陀》的思想仍然活跃于当前的印度。当耶稣说“神的国就在你们心里”时,他的意思正是如此,老子的意思也是这样。欧洲在认知论上有丰富的成就。然而,关于人类的基本思想、人的本质以及生命,欧洲没有新意,更不用说拿出更好的思想了……

13 致罗曼·罗兰
1921年,蒙塔诺拉
1914年,当我也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精神窒息时,我们俩从陌生的对岸互相伸出了手,同样相信超越民族国家的必然性。从那时起,我便抱着一个愿望,有一天我要表示对您的友爱,同时把我写作的一个样品送给您,让您见到我的思想世界。
请友好地接受我献给您的书,我的印度小说的前半部分。

14 致海伦妮·韦尔蒂
1922年8月29日,蒙塔诺拉
很高兴知道您读了《悉达多》。作为文学作品它算不了什么,然而其内容是我生命的收成,同时也是将近二十年了解和认知印度和中国思想的结果。《悉达多》的结尾相比于印度思想更接近于道。
我的感觉是,《悉达多》是一本为我们的时代把古老的思想又一次聚拢起来的书,因此对于一个小圈子的人来说将会是重要的。那位印度教授十分激动。他大概也知道我们欧洲人,对教条主义的佛教有所认识,也有研究。然而,当他见到我们当中有人如此接近那真正的、内在的、非教条的佛陀时,他的确十分惊奇。
这个夏天,我画了许多画。我把画拿出来给那位印度朋友看,并请他选出一张自己喜欢的。他选了一张有树的画,上面还有一座桥。他说,选这一张画是因为我和他一样知道树木、喜爱树木,懂得树木的语言,又因为那座桥对他而言,意味着连接东方与西方,桥,通过我们,重新被体验了。

以上这些信的作者是赫尔曼·黑塞,他是个几乎有信必回的人,这是对写信人的尊重,也是黑塞发表自己观点的方式。
战争对黑塞一生的影响是巨大的,他见到的现实世界与自己的内心完全无法和解,他不得不往内在深究,在这个充满谎话和罪行的纷乱世界到底该如何自处。

关于黑塞的信仰,该书的译者谢莹莹女士写道:关于信仰,我们在书信中看到,黑塞多次谈到,小时候受到的不得当的引导,使他脱离基督教。然而生长在虔诚派家庭,认真、勤劳、真诚等美德深深印在他的身上。他本人经历了印度和中国思想的洗礼,他的信仰曾经是老子,也曾经是印度教,他认为《悉达多》的结尾相比于印度思想更近乎道。在完成《悉达多》之后,他的信仰终于回归基督教。对于信仰问题,他认为世上仅仅存在一位神,一种真理,每个民族、每个时代、每个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从不同的途径寻求神,不断形成不同的信仰形式。他相信生命的一体性,人们在面具之下显露真正的自我,稚气的、虔诚的、单纯的感情相通,也与天地万物相通。

请问诸君,面对现代文明的失败,您的信仰还在么?
——中霖
推荐阅读:
《黑塞书信集》
(谢莹莹、王滨滨、巩婕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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