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书信集》可读性很强,从中可见到一个高贵而平易的灵魂。这就是阅读的妙处。

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乃格物之法,贵在心领神会,而非运用比较、分析、推断的逻辑理性思维。故阅读,就是交朋友,不累的。

而且,自主阅读,你是可以主动选择与谁交往,穿越时空,感应道交,不需要半点客套和敷衍。

阅读中的黑塞

黑塞也是通过阅读,与老子、庄子和佛陀交上朋友的。他在1923年《致贝尔特丽·卡佩勒的信》中写道:

您也感受到,悉达多与我个人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同的,如同克努尔普,他和克努尔普做着相同的事(寻觅神),只不过更严肃、更强烈以及最主要的是,他更有意识地做着这件事

您感到不习惯的只是,为何这书要以印度形式产生?这个真是难以回答,不过我还是要试着回答,因为我感受到您是认真在提问题。

让我简短地表明一下(不过这仅仅是回复您个人的问题,不提供给您与同事们讨论)。当然世上仅仅存在一位神,仅仅存在一种真理,每个民族、每个时代、每个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接受,对于他们,不断有新的形式形成。最美妙、最响亮的一种形式自然是《新约》,我所理解的《新约》仅仅是福音书,而非保罗的许多书信。我认为《新约》、老子、佛陀以及《奥义书》中的一些格言,是世上被认识到的最真、最浓缩、最生动的格言。然而,因为严格的虔诚教育,因为可笑的争论不休的神学,因为教堂的无聊和令人打哈欠的荒凉等等原因,我通过基督走向神的道路被阻挡了。由此,我从其他路途寻找神,很快就找到印度的神。

黑塞一家,左一为童年黑塞

(黑塞的父亲是基督教新教牧师,外祖父也是传教士,曾长期在印度传教,通晓多种印度方言,黑塞的母亲出生于印度,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因而自幼在浓重的宗教气氛中长大)

我从幼年起就与他接近,因为我的先人,外祖父、父亲、母亲与印度有亲密的关系,他们说印度的语言,与印度人来往等等。

后来我通过老子,也通过中国的路途找到了神,对于我,这些是一种解放的、自由的体验。与此同时,我也通过非常深入地研究现代的尝试与问题,通过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寻找。我发现最深刻的理念在《奥义书》、佛陀、孔子、老子那儿。

此后,当我对以前那特殊基督形式的真理的厌恶逐渐减轻时,我也在《新约》中找到了。

然而我保留着对印度途径的忠诚,虽然我并不认为它比基督教的更好。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厌恶基督教的傲慢,因为他们垄断了神,他们自认为是唯一有权利的,这从保罗开始,一直贯彻在神学中。另一个原因是印度人借助瑜伽,知道以更好、更实际、更聪明、更深刻的形式寻求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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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黑塞

我这就回答您的问题了。我认为印度智慧并不比基督教更好,我只是感受到一点心灵上的东西,他们比较包容,比较宽阔与自由。这也因为我自幼被有欠缺的形式灌输了基督教的真理。

有位印度人孙达尔·辛格走了相反的路,像我一样,他被强行灌输了印度教义,他觉得印度古老的宗教被歪曲了,蜕变了,于是他选择了基督教。也不能说他选择了,而是他深信耶稣的爱的思想,满足于这思想,被这思想征服了,就如同我被印度的一体性思想征服了一样。其他的人会通过其他途径找到神,找到世界的中心。

体验本身永远是相同的。人一旦开始预感到真理(他内心最初也会一团糟,就像您一样),预感到生命的本质,不管其外表是基督或其他模样,只要尝试去接近它,他就会经历到神的真实,或者您也可以称之为生命的真实,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抗拒也可以服从,然而觉醒了的人,没有这个就不能活,也不想活。知性很强的人,他们的体验部分发生在思想里,在知识中。然而这也并非不可缺少的形式,完全也可以不必在思想和知识中体验。我们的生命简单明了地造就我们,让我们永远寻找完美的、神圣的、永恒的事物,对其他的价值和现实,也就是日常世界则越来越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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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研究者考证,黑塞一生回复的读者来信至少有35000多封

黑塞能看破世间的成败,你也可以说他是超凡脱俗的。在1923年《致蔼覃的信》中,他写道:

《德米安》里面许多东西在您看来是丑恶且含有敌意的,这我很清楚。

这本书着重写的是人个体化的过程,人格形成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生命就无法提高。在这个过程中,仅仅有价值的是对自我的忠诚。唯一的大敌是社会惯例、懒散惯性以及市民阶层既有的观点。宁愿与所有魔鬼厮打而不接受传统惯例的满口谎言,这是少年人和新教的立场,只要是与个体化的形成有关的事,我至今仍然抱着这个立场。

我也知道,我们另一面的任务和注定更伟大、更神性的事,是克服个体人格,被神性贯穿,这您从《悉达多》可以看出来。我自己认为这两本书一点儿也不矛盾,而是同一条路上的不同路段。

几天以来,春天到了,气候温暖,争先出头的花儿也开了,还有几只黄蝴蝶飞来飞去。这对我的腿疼倒是有好处,对我的灵魂也有益处。

上周我在卢加诺做了一个演讲,因此长期不进城的我进城了。听众彬彬有礼,满怀好意,很用心地听着。然而他们到底还是不能懂得我。理解变成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因为欠缺一种统一的、神性的、超越人类、超越个体人格的中心和方向。每个人说着自己的话,没有人听得懂别人的话。

这种情况虽然很让人痛心,然而,只要我们有一瞬间在整体的河流中生活在神的身边,只要我们像悉达多可能说的一样,生活在一体的思想中,这样的疼痛就会被忘却,就会消失。

黑塞绘水彩画,1922

黑塞是清高的,但他不骄傲;他是内敛的,但不消极。正如他在1924年《致汉斯·莫根塔勒的信》中写道:

说到底,许多明显的例子表明,我们的问题和悲剧不是别的,而是人类整体的,我们感受到人类的本质以及许多美好的可能性,也一样感受到其愚蠢的局限性和动摇性。动物没有愚蠢的,植物没有说谎的,谎言都留给了人类。人类有到达神的可能性,然而永远只是可能性,从没有实现过。每一只健康的猫的动作都比所有的天才更富有独创性。

我表达得不好,不过您知道我的意思。您书里有一处坦白说出了要承认我们的悲剧,我觉得非常高兴。

每一个精神病患者都觉得自己的难处是悲剧,这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的“任务”是带着我们的问题四处行走,除了在孤独的审判时刻,不要认为问题是悲剧性的,而是知道,我们身上表现了人类的危险,也许还有无望,而我们要发现这危险生命的美好,也要把这生命活出美好。

80岁的黑塞和他最后那只公猫波菲在阳台上

内在朝圣之路,人人可以走通,因为圣人之心本有,此心同,此理同。但“外王”之路却艰难得多,文王演《周易》,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是“火水未济”。外王事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但孔子比黑塞要积极得多,这很正常,因为黑塞所处的文化背景缺乏“内圣外王”的历史经验,更缺乏对简易之道的修习。他自己也承认,在1926年《致卫礼贤的信》中,黑塞写道:

长久以来你是我心爱的、重要的人物,我对中国文化思想的了解几乎全是因您而获得,在数年的印度导向后,中国文化思想对我形成了最重要的导向。因为您的文章,特别是关于老子、庄子、列子等等,我长期以来就非常感激您,如今我把这感谢之意说出来了。……

您的中国世界吸引我的是她神秘魅力的方面,至于她华丽的道德秩序,对于我这种不合群的人来说,虽然佩服有加,却一直是陌生的。可惜因此我只能部分地理解《易经》,有时我仔细观察《易经》深沉丰满的图像世界,与它评说部分的伦理却没有形成一种真正的联系。我所坐的干枯的树枝上,可惜开不了国家的、家庭的、社会的关系网的花朵。

晚年黑塞

注:卫礼贤(Richard Wilhelm 1873—1930),原名为理查德·威廉,来中国后取名卫希圣,字礼贤,亦作尉礼贤。汉学家。1873年05月10日,他出生于斯图加特。卫礼贤翻译出版了《老子》《庄子》和《列子》等道家著作,还著有《实用中国常识》《老子与道教》《中国的精神》《中国文化史》《东方——中国文化的形成和变迁》《中国哲学》等等。他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中学西播”的一位功臣。

黑塞是诚实的。他若再次投胎做人,建议他来中国,学习《周易》和《春秋》。他的生命将更加饱满和开阔。朝代有兴衰,个人有成败,而在天道,只有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中国的大人之学,正是引导我们通过深深的入世,超越世间的成败,通达春秋大义(即天经地义也),从而尽其性,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就是这么简易。

感谢黑塞——一位真挚的朋友!

人世间,这样可爱的朋友不少的,只要你愿意去发现。

位于黑塞故乡的黑塞博物馆,里面依然保留着黑赛写作用的打字机

——中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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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书信集》

(谢莹莹、王滨滨、巩婕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第1版)

图片来自公众号【书香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