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随笔 2023年12月17日 星期日
文字及整理 | 中霖

今天周日,孩子们利用平时上主课的时间与家人通电话,然后继续学习弦诗乐。我则偷懒,独自一人逛潮州古城。
先去潮州博物馆转了转,大失所望,这么丰富的古城潮州,博物馆竟如此简陋。除了有一间展示介绍潮州通史,只有两间展室正常开放,一是红色潮州革命史展,二是地下一层的石刻艺术展。不过,我没什么目的,故也饶有兴致地胡乱看。

看潮州革命史,对当年以周恩来为代表的共产党人的济世情怀和革命热情,有所触动。
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也没什么事业心,只是闲着也闲着,既来之,则安之,尽一点为人的本分而已。上午收到一位预备指导员连着发来几条短信,谈什么“东方甄选”事件和她的革命抱负,没怎么看懂,也就懒得回。
潮州的石刻很棒!展室里只是非常可怜的极少的呈现。通过展示文字,能看到1950年之后开始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和文化革命,对老建筑的摧毁。现有的这些说明文字,还是浓浓的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的痕迹。
有时想,中国人真幽默。像潮州、泉州等地,明明对传统文化的感情根深蒂固,也会配合政治形势,将表面文章做得十足。

离开博物馆,去了新华书店。潮州这个地方没有很好的书店,仅有的几家,上回来都看过了。再去到新华书店,只是去感受一下“市场”动向。顺便买了两本当代小说,一本香港电影人的随笔集,一本当代诗人对北宋山水画的评论。
离开书店,路过开元寺、牌坊街,到了湘子桥头,见游人如织,犹豫了一下,便别到一旁,顺着岸边溜达。
时间还早,就在路旁的石凳坐下读书。

01.
我读书,就是翻书。
两本小说,书名分别为《金墟》【作者:熊育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2月第1版】和《宝水》【作者:乔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版】,这两本书包装手法十分相似,策划编辑是同一人,背后是一家名为“新经典”的民营书商。
我对中国当代文坛是彻底失望了,买这两本书,本是想看看能否破除我的成见,结果翻了几页,也没法看下去。
封面上的文案倒是我一直关注的主题,譬如前者:“金墟:一座古镇百年之间的两度复苏,一段乡愁漂洋过海的经年不忘,一群人同根同源的精神命运”;
后者:“七零后长篇小说的突围力作,乡土中国现代化的文学书写//与新时代同频共振,在新山乡落地生根。”

02.
《把悲伤留给电影》的作者陈德森,电影《十月围城》【注:也没看过,不好评论】的导演,刚出道时做过成龙的小助理。这本小书的可读性挺强,没事翻翻,可以增长一点香港电影圈的见闻。
有四篇推荐序,除了成龙的“深情推荐”,其他三篇推荐主要是赞叹陈导演在拍电影之外,筹款做公益的善举。其中一篇序写道:
陈德森导演是平凡人,为什么平凡人一个要写自传?
因为他过着不平凡的人生。他的故事很不一样,亦因他见多识广,曾经历香港最好的,也是最糜烂的。
我们大部分活着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只为生存而活着,或许不同程度地加点吃喝玩乐和性。但陈导演的每一天都见证不同的众生在人世间活动;他看到的喜怒哀愁都是放大的,因他圈子里的众生有着不平凡的生态。
读者或许可以从书中窥探他们的点滴。
由此,大家或许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影视圈中的明星学佛的多。因为他们觉得每天过得都很不真实,何谓真?何谓幻?将名利色相全部放下,又有点不舍;不放下么,成天在圈子里混,逢场作戏,心里又总觉得不踏实。与吸毒相比,大概学佛是既安全又高尚的选择。

03.
买西川的《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第1版】,一是因为知道这位作者是诗人海子的好友,二是因为上周在苏州高铁站内书店买过一本类似的美术评论——《第一堂课:在哈佛和芝大教中国美术史》【作者:巫鸿,湖南美术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看看西川能否说出点新意。
巫鸿教授,被称为著名美术史家、批评家、策展人。1963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1972-1978年任职于故宫博物院书画组、金石组。1978年重返中央美院读硕士。1980-1987年就读于哈佛大学,获美术史与人类学双博士学位。随即在哈佛大学美术史系任教,于1994年获终身教授职位,同年受聘主持芝加哥大学亚洲艺术教学工作。这位学者的经历和头衔,够耀眼吧?
巫鸿教授的书,我只选读了其中一章《山水艺术与超验》。作者写道:
在西方美术史中,“landscape”指的是“风景画”,实际上,这个词与中国美术中的“山水画”,其意义、内涵和历史都非常不同。
在这门课里,“超验”的含义不是指某一种特殊的宗教形式,如佛教、道教或基督教,而是在一个更为广泛的意义上被理解为任何有关超验主体的思维和表达系统,牵涉到人类的智力、感情、行为和语言符号。在这种意义上,这门课的目的可以被更明确地认为是对一种“山水宗教”的探索,思考的是山水表现——不但包括绘画也包括器物、雕塑和实际的地景——与超验的主体、思想、经验的关系,特别注目于这种“山水宗教”中视觉系统产生的过程。

《第一堂课:在哈佛和芝大教美术史》内页插图
对于这种思考,德国学者雷德侯写于1983年的一篇文章颇有启发。在这篇题为《地上天堂:中国山水艺术中的宗教因素》的论文里,他提出在中国艺术的发展过程中,山水的艺术构成和升仙思想密不可分。他所讨论的主要是园林,所举的例子包括汉武帝的上林苑、魏文帝的蓬莱山和仙人馆、宋徽宗的艮岳等,都反映了这些帝王企图建造“人间天界”的愿望,而这种愿望也被大众文化所接受和吸收。

联系到绘画,他认为当山水画在六朝时期逐渐独立出来的时候,它仍然保持着宗教的“超验”或“升华”的观念,因此写道:“在这个复杂的渐变过程中,宗教价值逐渐转变成美学价值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宗教概念和含义仍然存在,在不同程度上持续影响美学的感知。”
……
我不想再引述下文了。
不难看出,在这位权威的学者笔下,中国山水画成了某种哲学或宗教。一种平常的、鲜活的生命经验,被武断地肢解了,以学术的名义。——这就是百年以来,中国文化的命运。
在全盘引进西方的学术评价体系和教育体系后,一个活着的中国文化,被当作尸体来解剖。年轻人去高校获取的,是一堆冠以“中国文化”概念的知识,其中全无鲜活的生命和与天地贯通的精神。
悲哉!!痛哉!!

西川先生的笔下,是否情况要好些呢?我们不妨来读读:
古代中国人理解的大自然基本上是人文山水,这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对大自然的理解有所不同。
美国当代诗人盖瑞·斯奈德曾经批评过他的前辈大诗人、中国《诗经》《大学》《中庸》和一些李白诗作的翻译者埃兹拉·庞德,说后者向英语世界翻译介绍儒家文化虽然可贵,但斯奈德自己和他的垮掉派朋友们热爱的却是禅、道的中国。这是一个异国情调的China。有此热爱的外国人不在少数。
斯奈德本人热爱大自然,其散文集《大地家族》(Earth House Hold)是美国大学生的必读书,但他更热爱史前的洪荒自然,这与中国人经验中的人文山水不是一回事。美国19世纪超验主义作家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在中国大名鼎鼎,但那也不是人文山水之作。
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人关心洪荒自然与他们关心未来世界、写科幻小说、读科幻小说、拍科幻电影的原因是一样的:历史短。现在中国人随美国人起舞,也写科幻,读科幻,但原因是什么我一时说不清楚(客气一下)。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内页插图
而欧洲人在类型小说方面,更喜读侦探小说。其原因之一当然是欧洲历史比美国历史长得多,人们对复杂的社会经验有更多的整理与思索,不需动用漫无边际的科技未来来填补想象并作为思考人类命运的载体。在所谓“严肃文学”方面,欧洲作家会将“还乡”意识哲学化、政治化、历史化。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还乡》部分说明了这一点。
英国19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萨缪尔·柯勒律治和罗伯特·骚塞,曾长期居住在英格兰西北部的昆布兰湖区,他们被称为“湖畔派”。他们反感资本主义,缅怀中世纪和宗法社会,而宗法社会一定是以大自然为背景的。这个大自然为诗人、作家、艺术家们的哥特式想象提供了滋养。但这个大自然,也不完全是过去中国人理解的大自然:它虽然不是美式洪荒自然,但却是上帝的造物。
表面上中国人、西方人都热爱大自然,但没有唯一神信仰的中国人并不觉得应该将山水自然之美归功于第一推动力,尽管唐代韩愈曾经在他《南山诗》的结尾处猜测过造物主的存在:“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厥初孰天张,僶俛谁劝侑?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得非施斧斤?无乃假诅呪?”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内页插图
在中国人理解的山水自然中居住着祖灵以及其他神灵。
尽管在高古时代,人们相信“祭不越望”的原则——只祭祀本地神祗——但家园主要是被祖灵定义的。从最低层面讲,家园放大,就是家国,所以“家国”不仅是政治和地理概念,也是伦理概念、道德概念、文化概念,其中包孕着历史和传统。在这个意义上,看起来是一个空间概念的“家国”也就有了时间的向度,被记忆装填的时间也就成了历史,而历史将活着的人们黏合在一起,也将活着的人们与逝者、与过去的人们黏合在一起。
家国有兴有衰,当其衰落、灭亡,“废址”的概念就产生了。时间一长,“废址”也就成为人文山水的一部分。对文化人来说,徜徉山水之间,凭吊古人遗迹是免不了的;老百姓受此影响,乃有说古之风。
需要略加区别的是,中国人的“废址”不完全等同于西方人的“废墟”(ruins),因为“废墟”可以是城堡废墟、城市废墟、工业废墟,或者就是个垃圾坑,废了也就废了,尽管那也能唤起后人的历史感,但它并不指向中国人儒家观念下的“家国”概念。家国里有河山,所以杜甫在《春望》诗中说“国破山河在”。
……
相对而言,西川的文字更有温度,他尽管也在做学问,但他是经由自己的生命经验,进行过反思的。而这大概是当今中国读书人的必由之路。“中国式现代化”这一政治命题的提出,不也是出自同一历史背景么?
所以,西川是值得交往的。我们再试着读几段:
“乌托邦”原文Utopia,是英国人托马斯·莫尔为其在1516年出版的空想著作所造。其书旨在批判野蛮的、原始积累的资本主义社会。Utopia由希腊语ou和topos合并而成,意为,没有的地方。
中文里Utopia的另一个译法是“乌有乡”。汉代司马相如《子虚赋》里有一个人物叫作乌有先生。其实司马相如所浩大呈现的山水林园、皇帝狩猎场面尽属乌有,但其《子虚赋》《上林赋》并非“他乡”书写、“他者”书写,因而无法被算入乌托邦书写。
乌托邦不会凭空而生。它是诗人、思想者们为他们所感受到的社会、政治、时代的不公与黑暗竖起的镜子,是社会生活的他者,一般多有批判的含义,至少有避世的含义。诗人、思想者们臆想出,虚构出人类的远方,在那里,一般说来,历史性时间完结,没有苛政、剥削、奴役、匮乏,反私有制,人人富足,人人平等,人人自由,制度完善,法律完善,道德完善。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内页插图
在有些乌托邦设想中,政府不是必需的,家庭也不是必需的。我在文章《通过解放过去而解放未来》中,把人类的乌托邦想象分为四类:大同世界、基督教千年王国、桃花源-阿卡迪亚、托马斯·莫尔式的乌托邦。后两种乌托邦都涉及虚构的然而又是具体的地方,这些地方或隐蔽山中或孤悬海外,没有邻居,不与俗世交通。但两者中前者为农业乌托邦,后者为制度设计的产物,与城市生活有关。
17世纪以后,乌托邦方位甚至可以在海底,在月球,在外太空。乌托邦想象并没有仅止于想象,它也激励着一些人将想象付诸实践,建立乌托邦公社。1420年,波希米亚的一些新教胡斯党人,曾在距捷克布拉格不远的莫尔河中的一座小岛上,建立了自己的地盘。19世纪的萨缪尔·柯勒律治和罗伯特·骚塞还曾在法国大革命的刺激下,筹划去美洲建立一个“平等邦”,但计划以失败告终。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内页插图
从中学政治课上我们就知道,科学社会主义来自空想社会主义,而空想社会主义与乌托邦书写传统密切相关。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来像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等著作,在中国应该广为人知,但事实并非如此。
可惜自1980年代以来,乌托邦想象被打入了冷宫,反乌托邦想象甚至几乎要盖住乌托邦的光芒。我本人对乌托邦想象亦有反思,早年写过一篇文章,名为《乌托邦札记》。我在其中谈到乌托邦想象制度化以后曾经带给我们的“疯狂”“破坏”和“非理性”,但在这篇文章中,我还是肯定了乌托邦想象的价值:“乌托邦是思想家们道义、智力和想象力的结晶。”现在我依然如此认为。——即使不从思想史的角度靠近乌托邦,我们的文学、艺术想象力也会被不同的乌托邦所打开。加拿大作家A.曼古埃尔和意大利作家G.盖德鲁培合写的皇皇巨著《想象地名:私人词典》就证明了这一点。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内页插图
幸亏我们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国人的乌托邦想象说不上发达。但即使不发达我们也有自己的乌托邦书写传统。《孟子·梁惠王上》: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是儒家的乌托邦理想。而儒家更高的乌托邦纲领出自《礼记.礼运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内页插图
这时我们再回头看看本文前面对宋代山水画家们的议论,一些更进一步的意思也许就能浮现出来:
李成、范宽等虽然画的是他们各自的家乡、他们身边的山水,但家乡山水又不仅仅是作为家乡,作为山水风光而存在的。他们都把本地画成了远方。——乌托邦当然是“远方”。
将宇宙观带入绘画,可说是宋代画家对中华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独特贡献。——“宇宙观”支撑着北宋山水画的“第二层主题”,背后隐现出的是第三层主题“乌托邦”。
宋代画家是伟大的宇宙主义者、天地主义者。在山水画领域,他们创造出了中国的乌托邦。-——是的,他们创造出了中国的乌托邦。
这一乌托邦到今天依然意义重大,不仅对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如此,对世界也一样。

很抱歉!若对照王林海老师的《中国心性艺术史》,西川的这些表达又有点像夹生饭,不过,他至少是真诚的。他还有理想,他还有对人性的肯定,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之所以说自己不是理想主义者,不是说我又颓废了,或成为了一名现实主义者。而是要真正回到中道,须跳脱“理想-现实”的二分。
正如王镇华老师说的:“中道不是梦,中道是大梦!是真梦!它并不远,就在眼前!”
向镇华老师致敬!向山川大地致敬!祂们一直拥抱着我们,我们却常常像不懂事的孩子,总在抱怨这个不够好,那个不够好。
祝福中国!感激不尽!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