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而行，向美而生——王林海老师线上见面会

口述 | 王林海

忧而不困，你从过去三年的大疫中走出来了吗？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简括之，无非文化、文明之所指。

文化者，地域族群之生活理念、生活方式，其形态各异，而精神则会彼此冲突；文明者，一也，指向真理，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诉求。

上古之初，人类心性创生艺术，艺术开启文化，文化生成语境。正所谓：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中华文化代表人类心性文明延续至今，西方文化代表人类宗教文明延续至今。前者为精神自觉之文明，后者为精神信仰之文明。

今日世界战争频发，人心困顿。何以水归其壑，从善如流？

大美行者当走在最前沿。

▲ 大美行者首次游学 · 方广寺小参

以心为体，以慧为用。美，只指向心性。生生不息——这是我们的未来。

中华大地百年西化，在文物梳理上下足功夫，博物馆遍地，其愿让文物“活起来”；也在文献整理上下足功夫，图书馆遍地，其愿让思想“活起来”。

岂不知，文物乃心迹外显使然，而梳理文献的思想，只会头上安头，把简单的事复杂化。没有了传承文脉的文化生活，继往何以开来？

▲ 大美行者首次游学 · 烛光中的共参

当我们走进查济这个古老村庄的时候，当你脚踏被雨露湿润的卵石，当你看见残垣断壁在石缝中生长的野草，当你遇见满脸皱纹的老人，你是否升起儿时本具的童心？

如果都市水泥盒里的生活没有泯灭你这颗童心，那么，查济之行会让你感受到人性向美而生的喜乐。生活的点点滴滴一定如甘露一般，时时滋养着你的心性。

心性的灿烂啊！那是人的自在。

▲ 大美行者首次游学 · 发现古村之美

读读八大，去感受一下在民族困顿的时候，这个人足下的道路。大美行者当体悟八大“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这句心语。

天下大变，我自不移。唯有在混乱中，方可见得自己那颗淡定的心。

我们怀着童心，伸出孩子般的手，与八大握手，让八大与我们同行吧！

▲ 八大山人作品

前几天我带学生去看八大、石涛的展览，美术馆人山人海，人气很旺。“中国美术馆”成立60周年大型艺术活动，把八大、石涛的画作顶到最前面，调用的作品这么多，这个太有意思了。民族文化自信回来了，气接八大、石涛，来重新看一下建国七十年来艺术事业的发展与处境，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意义重大。

在我初学画时，八大的画在我心里只是旧物。我们今天在这里谈“怎样读懂八大？”为什么我们大多数人已经读不懂八大了？因为今天的文化语境变了。文化是活在语境里的。倘若用百年西化后的中国当代语境去观读八大作品，只会离八大越来越远，讲得越深刻，实际上越模糊。

中国近代文化人都有一个梦，就是想达成中西文化合璧。我个人觉得，很难圆这个梦。文明是一，指向真理，而文化则生在地域、族群中，各民族有各民族的文化语境。文化是会冲突的，所以我们讲“各美其美”。

我跟八大的缘分很深。80年代我得的第一本大型画册，就是八大的。当年，中国各大博物馆集八大原作，在南昌青云谱办了一个大型展览，那本画册就是展览的作品集。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我当时虽然读不懂八大，但是很喜欢。展览期间，上海、杭州全国各地来了许多名家，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学着看，认真听。现在回想起来，留下的大多是一些形容词。有些人谈笔墨、有些人谈构图、有些人谈意境。

虽然我在心里很钦佩八大，可是当时完全是晕的。后来，我拜师陈我鸿先生门下，师父看了我的画作，觉得我的笔性、气质可以从云林、八大入。应该说，这是我走进中国艺术的第一口奶。

四十多年过去了，八大在我内心中是一个“活话头”，与我相依相伴。一路走来，如果没有八大的伴随与触发，从艺这条路，太曲折。

王林海加冠之作

书家魏启后题跋

雕塑家钱绍武题跋

中国近代美术史对八大山人的艺术成就以及艺术精神的定位，是模糊的、不准确的。我们今天的人误读了八大——八大不是悲剧性人物，更不是反清复明的革命者，把他看成“白眼示人”、“哭之笑之”之人，简直荒谬至极。画品即人品，读错了人，那么对其画的解读，就变成满纸荒唐言了。

八大并非我们现代人认为的落魄文人，他生在皇族家里，是朱权的九世孙。朱权何许人呢？在明之初，除了朱棣，就是朱权最有地位了，后世称他为宁献王。此人通达儒释道三学，今天传世的《神奇秘谱》就是他集著、打谱的。

弹古琴的人都知道，这本《神奇秘谱》气接秦汉，下达宋元，是人类音乐学的奇迹。懂的人知道成书之难，难若登天！朱权通律，这是毫无疑问的。

八大传承家学，六岁就能吟诗作画，世称神童。皇家子弟要学什么呢？要学“律”，治天下；要通天理，替天行道。

十九岁清军入关，放火、宰杀、屠城。我们都知道扬州十日屠城，后来僧人收殓城内的尸体，总数超过了八十万具。回过头去看看八大的家，其惨状就不用多言了。国破家亡之痛自然深入骨髓。

八大二十二岁出家，出家干什么？远离贪、嗔、痴，从人世的执情中跳脱出来，寻找光明。

八大在《个山小像》中自题：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无，

洞曹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

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

个山自题。

好一句“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无，洞曹临济两俱非”，得法而不执于法，这是禅门的智慧承担。我们今天兜售思想，建构美学，把儒释道彻底沦为学问之学，把艺术直达性天的立格传统丢失殆尽了。

思想是经验记忆的产物，当思想建构成为人们生活依止的尺度，生活便轮回在思想里，我们还谈什么智慧呢？还谈什么真性情呢？

又一句“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正是自识了悟之义。如果我们今天的人死在言下，不识禅语，那么八大就真成了丧家之犬了。可见八大由此脱胎换骨，明心见性。

明心见性了的人会做什么呢？就是智慧与慈悲双运。八大这一步对今天中国从艺的人有着重大的启示，他给我们扔下一个话头：“父母未生前你是谁？”如果搞艺术不识得本来人，何以立言？

八大三十六岁移居青云谱，成为“净明道”道长。青云谱坐落南昌郊区，一湖中央，如蓬莱仙境。自己修建了客堂、茶室，面对一池白莲。画室门前堆一巨大墨池。在八大的心里，墨池就是他的心池，就是他心怀天下的世界。他笔下要流出的是净明之境。

六十岁自号八大山人。何为八大？八方世界现全身；何为山人？山中之仙。何等了然自在！我觉得，八大的生活空间在人类艺术家中是最美之地，也是最超上脱尘的世界。安住在这个空间孕育自己，在笔下畅怀心象，让人何等羡慕啊！

我是喜欢空间的人，在京郊营造“煦园”，给自己做了一个画室。如若与八大一比，我的画室，只能说是陋室而已！

我们再来读读八大的诗：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还是旧山河。

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

“墨点无多泪点多”，这泪是慈悲之泪，绝非凡夫乡愿啊！如果你把八大看成了反清复明而不得之辈，那么他笔下的笔气墨韵就变成悲愤之痕了。错误的导读害死人！一个开悟的人，对这个世界爱都爱不过来，怎么在我们近代美术史里，变成了憎恨悲愤之徒呢？

八大之愿，是要在横流乱世中留得文林，让人细细揣摩。文脉断了，文明的进程也被斩断了。这个是八大的发心。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误读了八大这个人，去调侃他，那么八大作为中华文心，就泯灭了。

我们要知道，八大之志，在续“晋人之远，唐人之润，宋人之率”，是要“画起八代之衰”的！他是中华文化的成就者，在他的画作里，将王羲之的书道、王维的诗性、东坡的书法入画、云林的冲逸深情，涵容在自己的作品里，立一家之言。儒释道三学的精神，化在八大的笔墨里，显在心象中。

“想见时人解图画”，是他留给我们后人最至诚的、最深情的一句心语。这句话召唤着我们，一代代人，勿忘文脉，把中国文化的慧命相续下去。

王林海老师在中国美术馆60周年特展导读现场

“究天人之际，观古今之变，立一家之言。”继往重在开来，开来重在发心。万事因缘汇，一切愿力成。书画作品是八大心迹所喜，看他的画，当如见其人。八大虽然故去，但他的心性精神如同舍利一般物化在作品里，活到今天。“死而不亡者寿”，指的就是艺术的精神。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其精神自宋延续至今，这是艺术家的天命。文化在每个时期化变不止，而心性精神必须挺立。人类文明初始，由人的心性创生了艺术，艺术孕育了文化，文化固化了艺术语境。

所以，艺术从一开始就担当着直指真理、正明大义的重任，艺术坏了，天下人心就坏了。艺术对人类文明的开启有多重要啊！

在中国文化里，古人对艺术的功用是有定位的：

心性艺术是一类，服务于心性精神的升华；

宫廷艺术是一类，服务于一朝的主流意识；

宗教艺术是一类，服务于教义与宗教情感；

市井艺术是一类，服务于时尚与商业；

祈福艺术是一类，服务于求吉祛灾之民愿；

外来艺术是一类，服务于地域文化的外拓与延展。

古人讲：“艺无古今。”我们现代人特别强调艺术的当代性，那么，什么是当代性呢？八大山人有没有当代性？

把八大、波依斯、罗斯科、贾科梅蒂放在一个展厅展出，我觉得八大画作透出的净明之神意，超豁含弘之格局，冲逸、慈润、率直之笔气，简净之取象，与这三位西方艺术家作品透出的沉郁、悲悯、虚无、深情有着完全不同的趣旨。

我个人觉得，中国艺术不强调“当代性”。所谓当代性，实际上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中国人认为“古不能复，亦无从复”，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你在时间轴里面，不可能活成古人。所以古人强调“画无古今”，艺术只有格位。格立住了，作品就能穿越时间。

前面我们谈了八大的身世与发心，厘清了艺术的精神直指心性，确认了艺术家的天命。八大的艺术是心性艺术，古称“心画”。我不赞同把“心画”说成是士夫、文人绘画，这个用阶层划分的态度不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难道不变成文人、士夫，就搞不了心性艺术吗？现代中国已经没有这样的人群了。

下面我们通过八大的画，走进他的心性世界。观画观气象、会神意、见人。我们要“散其怀抱”，把身心彻底放松。面对画作，把它读到心里去，反复地交感、应会，八大的真意就会在你心中涌现出来。

眼睛只是一扇门，只有把自己的意识放下，让气象充塞你的身心，其间之妙便会清晰地在你心中显现。这个过程就是读“心画”的过程。我个人的导读替代不了你们，只是指月的指。

我们先会神意。古称“画道玄妙，不可目取，只可神遇”。神意是不可说的，只能心心相印。所以中国人“说画”很为难，只能说“如如”、“畅神而已”。

唐代王墨说得好：

画，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

这不是故弄玄虚，是中国人对待艺术、观读艺术作品的常识。

八大画作的神意净明朗润，气韵超上脱尘，给人一种欲化欲仙之感。化实为虚，通体皆明。如果会上这个，再用八大的法眼去看我们近现代百年的作品，我个人觉得，就不够美妙，不够耐人寻味了。

下面我们再来感受一下八大的气格。置阵布势，重在开合。特别是山水画，要读出他起承开合的诗性转换。八大晚年的画，从董其昌走出来，完全褪去画谱气。特别是晚年的册页，内明而光大，意量很大，完全脱落了书卷气与作家习气。这在明清绘画中，唯有八大一人。

唐代司空图《诗品》中“雄浑”一品，是他晚年作品最好的说明书：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游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中国文化首重“兴于诗”。特别是面对八大这种直写心音的心性艺术，如果没有诗性的涵养，靠意识、经验去分析，怎么可能读懂呢？明白了诗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这两句，再看看历代心性艺术的表达，你就会知道，古人取形构象、置阵布势时，完全不存在“具象”与“抽象”这种概念上的纠结。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不似之似，乃为真似”，面对三维世界，中国艺术在摄取物象时，会把空间留给自己的内心。既不是模仿自然，更不是在心中造一个抽象世界。艺术家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要具备诗性的转换力。没有这个诗性的转换力，就不可能达成“写意”这件事。

我反复强调，中国艺术是“超象”的，即《诗品》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今天很多人喜欢齐白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这句话。这句话误导了太多的人——不是“之间”，而是直达心源，化心迹为心象。

从明四家、扬州八怪、海派四家到齐白石，为什么我们今天读他们的画都似是而非，不见性？问题就出在白石这句话里。所以他们只能定格在市井绘画这一格位。以画谋生，这条路不好走。“修辞立其诚”是不能含糊的。所以我们读八大的画，要气接倪云林、郑思肖、法常、梁楷。王国维说得好：“象在而遗其形，心生而无所住。”

下面我们再体会一下“持之非强，来之无穷”这句话。“气韵生动”是中国艺术构象达意的基质，八大的画承宋元化实为虚、直笔书写之法，从物量的转换，续接到气量的转换，最终达成意量的表达，大力在虚处，这是中国画道的自觉。

八大晚年的作品惜墨如金，把注意力完全放在“笔简意繁”这件事上。画越画越简净，大空大白，把无笔墨处的内明之力推到极致。唯有笔简，才能使观者“意想无穷尽”。这是中国心性艺术独有的诗心。

我说八大“通律”，这个大家很难理解。“通律”在中国文化里面就是“得道”的意思。不通律，就不能和谐万物，更不可能制造矛盾，化解矛盾。

孔老夫子讲：“一阴一阳之谓道。”对阴阳二气的把握，就是中国人百业百工所依止的中道。八大行气走笔，笔笔生发，笔与笔和；笔中生形，形与形和；形中生势，势与势和；势中生韵，韵与韵和；韵中生象，象中夺神。什么是神？心意也，心象也。

八大的巨幅绘画

这幅荷花，是两张丈二匹合成的四屏，可谓巨幅绘画。可是八大走笔构象，冲逸之至，轻松至极。通律之妙，在这件作品里面凸显无疑。如果把潘天寿的巨幅绘画与八大做一比较，潘老就会显得力过伤韵，落在“千思妙得”这种境况之中。所以潘老生前跟自己的学生说，画画很辛苦，很累。这里面我们一定要明白，“用境象来调和画面”与“用律来调和画面”，这两者有着决然的不同。

所以八大是真正“与神为徒”的艺术家，是魏晋之后少有通律的人。八大艺术依然感动今人，其内在的难言之妙，就在于他通律。中国书道、画道，皆从乐道中化生而成，“欲令众山皆鸣”“齐乎太华”“直达心源”，这才是千古不移的中国笔墨精神啊！

笔墨我今天就不细讲了，我在“王羲之与书道精神”七讲中已经讲得很充分，大家有空可以去看一看。八大的画作气接宋人之率、唐人之润、晋人之远，以一己之力把我们带到春秋两汉，带回“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时代。给后人留了一个大话头。

致中和之律，是中国人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连接点，也是宇宙最深妙的秘密。要学习中国文化、学习中国艺术，只要你能回到这个点，宝库的大门就会即刻为你打开，八大之愿，也就圆满达成了。

读懂八大，中国文化艺术语境的门就打开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向八大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