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安随笔2024年2月5日星期一之2
昨日整理完《天人一贯,王道通达——“圣人王通论”》一文后,没急着往外发,先自己沉淀沉淀。我们不是在做关于历史人物王通的学术论文,而是藉由这位先圣,回答当今时代的最大课题,即如何“明王道,兴王教”。
第一次对“王通”有印象,是读王阳明《传习录》。《传习录》主要有两处论及王通(文中子)。一处在《徐爱录》,其原文如下: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徐爱问:“如何评价文中子王通与韩退之韩愈?”阳明答:“韩愈是文人中的雄杰,而文中子则是一代大儒。后人仅仅是因为韩愈的文章词彩,推崇韩愈。其实,韩愈与王通相比,相差很远。”】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徐爱问:“那么王通为什么有作拟经的过失呢?”阳明答:“王通拟经恐怕也不能完全否定其价值。那你说说后世儒生著书立说的目的,与拟经有何不同呢?”】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徐爱回道:“后世儒者著书立说,未尝没有求名的意思,但是主要还是希望通过著述来显明圣王之道。而王通拟经似乎纯粹就是为了求名。”王阳明反问:“著书立说,用以明道,又是在效法谁呢?”徐爱答:“是效法孔子,孔子删订六经,就是用来明王道的。”王阳明道:“那么王通拟经,难道不是在效法孔子么?”徐爱答:“著书立说,是对于王道有所发明的。而拟经似乎只是模仿六经的形式,恐怕对于明王道没有什么帮助。”】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怞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入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阳明的这段长篇大论的主要意思是:明王道,是化繁为简、返朴归真,使圣王之道落实在日常生活中呢?还是只想着彰显个人的文才,高谈阔论呢?天下之所以纷乱,就是因为人们重虚文而轻实行。假如圣王之道大明于天下,也就用不着孔子删述六经了。孔子删述六经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于《书》《诗》《礼》《乐》诸经,孔子去伪存真,削繁就简,何曾增添过一句话?而现存的关于《礼记》等著述,大多是后世儒生附会而成,不再是孔子的原意了。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是有其私心的,更不该焚毁六经。假如秦始皇当时的出发点是为了阐明王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全部拿来烧掉,那就跟孔子的想法暗合了。在秦汉二朝以后,著述之风又愈刮愈烈,要想彻底废止已根本不可能了。只适合效仿孔子的做法,对那些和经书道理接近的加以表彰,那些荒诞无稽之论,也就慢慢消失了。我不明白文中子当时拟经是何意图,但我对他的做法深为赞成。我认为,即使圣人复出,也是不会否认这种观点的。天下之所以混乱不堪,就是因为虚文胜而实干衰。文人们争奇斗异,喧嚣于世,以博取好名声,这样只会混淆人们的视听,蒙弊世人的耳目,而不知还有求真务实、返朴归真的道路可以走。这些都是著书立说导致的弊端啊。】
由此可见,阳明是极赞成王通的,而没有流入俗见。
另一处阳明关于王通的评价,在《陆澄录》,其原文有: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早死!”【陆澄问:“应该怎么评价文中子?”阳明答:“文中子几乎能做到具体而微,只是死得太早了。”】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曰:“《续经》亦未可尽非。”【陆澄又问:“怎么会有人否定文中子在《续经》中阐述的思想?”阳明说道:“《续经》中的思想不能全部否定。”】
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陆澄再次请教。过了许久,阳明才回道:“由此更加能体会到,能独立不依,用心如此细微,不易啊。”】
从《王通论》《王通评传》二书中,选取若干主题,来看看当年王通之卓立不群:
一、王通明“天人之事”,反对谶纬之学、信奉灾异迷信等一切小术。
王通对信奉灾异迷信的人给予无情的斥责。他说:
京房、郭璞,古之乱常人也。(《礼乐第六》)
王通还谴责了北魏时期精于阴阳术数的崔浩:
杜淹问:“崔浩何人也?”子曰:“迫人也。执小道,乱大经。”(《周公第四》)
同时,王通与孔子一样,反对对鬼神的谄媚和讨好:
陈叔达问事鬼神之道。子曰:“敬而远之。”(《天地第二》)
子读《无鬼论》,曰:“未知人,焉知鬼!”(《王道第一》)
二、王通不以儒家为本位,排斥佛家和道家,而主张“三教可一”。放在今日,即主张“多元而一体”,明王道,兴王教于天下。
王通充分认识到佛教、道教的弊端,但并不赞同废除佛、道二教:
曰:“废之(佛道二教)何如?”子曰:“非尔所及也。真君、建德之事,适足推波助澜,纵风止燎尔。”(《问易第五》)
既然不能也不应将佛、道二教毁灭,那么应该怎么办呢?王通提出了“共言九流”,即融合佛道于王者之教。他说:
史谈(司马谈)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废而知其各有弊也,安得长者之言哉?通其变,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天下无善教。故曰:存乎其人。安得圆机之士,与之共言九流哉!安得皇极之主,与之共叙九畴哉!(《周公第四》)
王通希望出现“圆机之士”、“皇极之主”,以“共言九流”、“共叙九畴”,使各家互相通融、互相吸收,取长补短。如果互相通融、吸收以“通其变”,就可以达到“天下无弊法”。反之,如果像以前儒家那样,对佛道二教完全取排斥态度,那就不会有“善教”。因为儒、释、道三家都是“不可废”而又“各有弊”的。王通在这里,虽然没有明确说出“互相吸收”这样的语言,但是,细玩王通之言意,由于“各有弊”而需要互相通融、互相吸收的思想还是比较明确的。“共言九流”,“共叙九畴”首先当然是三教共融。这个思想在佛教的中国化过程中已成为事实了,而在儒家,却是第一次提出来。在此基础上,王通提出了“三教可一”。
三、王通认为要明王道,不能只讲道德,只讲仁义,而必须兴礼乐。
首先,王通指出了魏晋南北朝以来礼乐衰败的问题,对照今日中国之现状,真有振聋发聩、心心相印之感!他说:
冠礼废,天下无成人矣。昏礼废,天下无家道矣。丧礼废,天下遗其亲矣。祭礼废,天下忘其祖矣。呜呼!吾未如之何也已矣。(《礼乐第六》)
宗祖废而氏姓离矣,朋友废而名字乱矣。(《述史第七》)
在王通看来,冠礼、婚礼、丧礼、祭礼都早已废弛,严重地影响了道、德、仁等的实行,因此,他在决心恢复王道政治的同时,也下决心为恢复礼乐而努力。他说:
吾于礼乐,正失而已。(《礼乐第六》)
王通认为,古代圣王的礼乐文明非常完备,不需要再去创建新的礼乐理论,只需要恢复、匡正礼乐生活就行了。为此,他努力进行匡正礼乐的工作。他的《续六经》,有《礼论》十卷二十五篇,《乐论》十卷二十篇。王勃说他“正礼乐以旌后王之失”(《续书序》),说明他对于礼乐,只是“正失而已”,并不想标新立异。礼乐,曾是王通教授门人的一个重要内容。《中说》载:
子述婚礼。贾琼曰:“今皆亡,又焉用续?”曰:“琼,尔无轻礼,无谄俗,姑存之可也。”(《魏相第八》)
凌敬问礼乐之本,子曰:“贤哉!儒也,以礼乐为问。”(《周公第四》)
王通对礼与道、德、仁的关系曾作过这样一些论述,认为道就在礼乐中,道、德、仁必须依靠礼乐才能行于上下。《中说》载:
(杜淹)又问道之旨。子曰:“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淹曰:“此仁者之目也。”子曰:“道在其中矣。”(《关朗第十》)
或曰:“君子仁而已矣,何用礼为?”子曰:“不可行也。”(《礼乐第六》)
王通在这里讲得很明白,君子有了仁还很不够,如果没有礼乐教化,仁是无法落实在日常生活中的。因此,道、德、仁都要体现在具体的礼乐生活中。《中说》又载:
张玄素问礼。子曰:“直尔心,俨尔形,动思恭,静思正。”问道。子曰:“礼得而道存矣。”玄素出,子曰:“有心乎礼也。夫礼,有窃之而成名者,况躬亲哉!”(《魏相第八》)
“礼得而道存”,进一步说明了礼乐与道、德、仁的关系。一千年四百多前文中子的“辨惑”,对今天我们“道安礼乐大学”/“道安易俗社”的行动,难道不是极大的鼓舞么?
最后,整理【王通年表】如下:
公元580年(北周静帝大象二年),文中子生于隋河东郡龙门县万春乡(今山西省运城市万荣县通化镇)。【据《文中子世家》和王绩《王无功集》】
公元589年(开皇九年),文中子10岁,“有忧色”。【出处:开皇九年,江东平。铜川府君叹曰:“王道无叙,天下何为而一乎?”文中子侍侧,十岁矣,有忧色,曰:“通闻古之为邦,有长久之策,故夏殷以下数百年,四海常一统也。后之为邦,行苟且之政,故魏晋以下数百年,九州无定主也。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一彼一此,何常之有?夫子之叹,盖忧皇纲不振,生人劳于聚敛,而天下将乱乎?”(《中说附录文中子世家》)】
公元594年(开皇十四年),文中子15岁,“于是有四方之志。盖受《书》于东海李育,学《诗)于会稽夏碘,问《礼》于河东关子明,正《乐》于北平霍汲,考《易》于族父仲华,不解衣者六岁,其精志如此。”【《中说附录文中中子世家》】
公元600年(隋开皇二十年),文中子21岁,六年的“四方问学”历程结束,回到了家乡。
公元601年(隋文帝仁寿元年)冬,文中子22岁,“举本州秀才”,被本州刺史举荐至朝廷,参加秀才考试。【薛收:《文中子碣铭》】
公元602年(仁寿二年)春,文中子23岁,“射策高第”【薛收:《文中子碣铭》】,被授予蜀州司户参军、蜀王侍读。王通前往赴任。该年七月,蜀王杨秀被调回京师【《隋书》卷四十五《文四子传》、《资治通鉴》卷一七九】,王通卸任回到家乡。
公元603年(仁寿三年)春,文中子24岁,得知蜀王被废的消息后,毅然启程去长安,通过同乡及在朝廷掌握枢要的内史侍郎薛道衡的关系,见到隋文帝,上《太平十二策》,但因杨素等人控制了朝政,奏策未被见用。王通知朝政已乱,作《东征之歌》回到家乡。文帝听说后,征王通回京,但他未去,从此不再出仕。【《中说附录文中中子世家》】
公元605年(隋炀帝大业元年),文中子26岁,“一征又不至”,说:“道之不行,欲安之乎?退志其道而已。”“乃续《诗》《书》,正《礼》《乐》,修《元经》,赞《易》道,九年而《六经》大就。”【《中说附录文中中子世家》】
公元613年(大业九年),文中子34岁,《续六经》完成,开始聚徒讲学,“门人自远而至”,“往来受业者,不可胜数”。【《中说附录文中中子世家》】
公元614年(大业十年),文中子35岁,“尚书召署蜀郡司户,不就”。【《中说附录文中中子世家》】
公元615年(大业十一年),文中子36岁,朝廷“以著作郎、国子博士征,并不至”。【《中说附录文中中子世家》】自大业元年后,“两加太学博士,一加著作郎,夫子绝宦久矣,竟不起矣”。加上仁寿三年被隋文帝征召的那一次,共四次,“尚书四召而不起”。【薛收:《文中子碣铭》】
公元617年(大业十三年),文中子38岁,“五月甲子(五月十五日),遘疾终于万春乡甘泽里第。”该年“八月,迁窀穸于汾水之北原”,“门人考行,谥曰文中子,礼也。”【薛收:《文中子碣铭》】
(中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