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安随笔2024年2月20日星期二
王镇华老师《未占有孚——易经的中心思想》一文，曾刊发在1983年（民国72年）的《鹅湖杂志》第80期、第81期。昨日读了前半段，今日继续研读。
下文主体内容仍是镇华老师亲笔【注：因考虑两岸阅读习惯差异，个别处编者有修润】，评注是本人的点滴心得：
什么是阴？什么是阳？
周易乾、坤两卦，自来大家公认是六十四卦的基本卦。乾卦全是阳爻，坤卦全是阴爻；但从爻中（不只上爻，初二两爻亦然）透露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一阴一阳，变化无限，这就成为中国“不分天不分人”，也“不分人与物”，“天人相通”的基本理论。汤因比称中国文化为阴阳文化，多少人想从中获得启发，问题是：什么是阴？什么是阳？
乾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大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评：君子不分性别，故男人女人皆以自强不息，要彻底放弃“人格依附”。】
基本上，周易对宇宙万物的看法，是从天体之寒暑昼夜运行不已，以及万物随之生生不息而来的；它的宇宙观与人生观，既非机械论、宿命论，也非进化论、自由（意识）论。它从天体万物实际的运行变化，肯定整个宇宙是一股生生不息、创进不停的宇宙生命，那就是“乾”，不止万物因祂而开始，连天地也都从祂而出，受祂统制。祂最好的象征就是“天行健”，但较天更大，因此“天”有二义，一指具体天地的天，一代表乾象的天，在文字脉络中，意义分明。
坤彖：“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大象：“地势坤（广也），君子以厚德载物。”【评：扩展心量，主动承载，宽厚包容，不仅是女子的美德，也是男子的美德，皆乃顺天而行也。】
“至哉”，乾发展到哪里，坤就发展到哪里，乾一凝结就成坤，因此乾是形而上的，坤是形而下。坤最好的象征是“地势坤”。天赋地生，因此乾说“万物资始”，坤说“万物资生”，而且顺承天（指乾）。
恒彖日：“日月得天（乾）而能久照。”周易对乾这股阳刚的生气是有信心的。
天地万物即乾行坤凝的具体现象。然而乾坤并不是绝对二分的，祂是有层次的。譬如，无限的“乾”是乾，天地是坤；天是乾，地是坤；生物是乾，土地是坤；人是乾，物是坤；阳刚是乾，柔顺是坤；人努力时是乾，人偷懒时是坤……祂是有层次而相对。
乾卦六爻皆阳，所以阳就是乾。当然阴也就是坤了。不过阴阳有时特指形而上的二股势力，落到具体上，周易就用“刚柔”两字，因刚柔是物质的硬软，但一般用法中，刚柔一如阴阳，只是稍带具体意味而已。
人生于天地之中，每个人从父母分得的生命，恰似一包“乾”，人的身体是坤。生命靠身体而彰显，身体随生命而变化；实则当然一体，分则明见阴阳。人于万物之中所以称灵，人能善用其乾，遍得坤性而成德、而大明，而终于从延续的意义中，认同乾——这就是人与天地参（三也）的王道思想。
《中庸》说得好：“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评：读到这儿，不知诸君是否有点感觉？故《中庸》曰：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在精神发育上，人人皆可以做“齐天大圣”。】
懂得善终，才能善始，否则基本上都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一、终则有始
“大明终始，六位时成……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乾彖辞），先王大明，他们由实践体会出自然始终之有限生命，可以成为终始延绵之无限意义，于是配合天时，制定了人的六个阶段、完成了人成长的时序。这样天人配合的乾道变化，使天所赋予（命）万物而万物所受的本性，分别有其正当发展，它保持并整合了整体的原始和谐意义。具体而言，这终始之道是什么呢？
二、明明德，即大明天地终始之德
大自然的反复，虽然大体有一信守不渝本身也缓慢移动的周期在，然而其变化的壮阔、精微与生动，明显不同于机械式的反复；人生的反复——一代一代生老病死——更非机械式的重复，它透露了大自然反复的原因。
人生“由始而终”，所谓始终之道是自然的过程，“大明终始，六位时成”（乾彖辞），能明白“有终则始”的终始之道，才突破反复的有限而达其无限。
最具体而最明显的，莫过于乾卦六位终始的变化。乾卦由下而上，六爻六位，分成二段，下段始、壮、究（终），连接上段始、壮、究，终而复始。
就个人充实而言，这是内圣外王之道。
就政治秩序而言，这是在朝在野的上下之道。
就代际相继而言，这是“终则有始”（蛊彖辞）的继承之道。
就文化传统而言，这是承先啓后之道。
三、男女结合生育下一代，不仅有自然之意义
“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恒彖辞）！唯有从终始之中，才透露永恒的消息，才得悟天地用情之处。反复之道，充塞于天地万物之间；终始之道，从有限生命体会无限意义，则存于有精神的人世：
“无成有终”（坤六三爻辞），它承认人生单凭一代，但有生命的终结，而无法完成真正的事业。
“归妹，人之终始也”（归妹彖辞），女子成人即面临养育下一代的另一阶段的开始。【评：从女性主义的立场来看，不局限于传统的婚姻，也可以养育下一代。而养育之责，极其重大，不可不慎！虎毒不食子，而纪录片《中国反家暴纪事》当中竟然有女子虐死自己孩子的残酷事件，令人不寒而栗！人心堕落至此，怎能不拍案而起！】
“谦，亨，君子有终”（谦卦辞），君子成德之后，却以谦做为他言行最后的形态：“尊而光，卑而不可喻，君子之终也”（谦彖辞）。婚姻、谦虚对中国文化而言，实不止自然的意义。
如何阳复？如何除阴？
一、阳来为复——复卦
易经第二十四卦即复卦。复，只有一根阳爻，由下而上，其余五爻皆阴。
六爻全无主词，因此主词可能是一个人、一个单位、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人世，也可能是一件事、一个情况（当然与人有关），这是易经典型的“无主词句法”。全卦但有复之义，盈虚尚不明显；且偏重人的阳复（生命精神的自觉），格局还未扩充或抽离到涵盖整体的规模。【评：镇华老师的这个表述十分明朗！所谓“民族复兴”、“文化复兴”，其核心是人的精神自觉。若无“生命的自觉”，所有外在的强大、繁华，都不是真正的“阳复”，反而是阴的凝聚，会压制人的精神。商业主义带来的繁华下，人们闷闷不乐，抑郁寡欢，普遍缺乏幸福感，就是明证！】
复卦的爻辞与大意如下：
“初九，不远复。无祗（敬也）悔。元吉。”初始，故不远。但不敬的话，仍有悔。初始不远，若能敬而复，大吉。【评：因为天为阳，人为阴，故“阳复”是贯穿一生始终的过程。生命的自觉，也一定有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起初效果未必明显，但守一个“敬”字，吉也。】
“六二，休复。吉。”复了以后，接着需要时间、需要休养，才好。【评：一个人的成长，生命的自觉，从来是进行时，没有完成时，故欲速则不达，对这个时常“卡阴”的“我”也要善待，不必过于严苛，否则太过压抑，苦节不可贞也。】
“六三，频复。厉，无咎。”一错再错，虽然危险，一再回复，毕竟“有过能改，是谓无过”。【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六四，中行独复。”四上下皆为二阴所阻，人在此境需有独复勇气。【评：可对照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来体会。】
“六五，敦复，无悔。”初九复了以后，经休复、频复、独复，至六五积德厚实，故敦复。无悔，连“后悔”的情况都没有。【评：一个“敦”字，多实在啊！积德厚实，做到才算懂啊！】
“上六，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到最后才想复，来不及了；迷复，凶。原文接着举三例说明灾祸难免。【评：所以，为了避免遗恨终生，要早点醒来！】
二、从十二阴阳消息卦来体会“盈虚反复”
易卦六十四卦中有十二卦就是在讲“盈虚反复”的——那就是乾→姤→遯→否→观→剥→坤→复→临→泰→大壮→夬→再回到乾卦。
这十二卦的关系是这样的：
乾阳至极“亢龙有悔”（乾卦上九），遇阴柔成“姤”（遇也）。
“姤，女壮”（姤卦辞），阴渐长；“遯，亨”（遯卦辞），阳，退而求通，是为“遯”（当退而退也）。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否卦辞），阳往阴来至于“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否彖辞）的地步，即“否”的状态。
处此阴长的否境，在上者必须“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观卦辞），好似祭礼只净手而不荐牲——只须诚敬而不可重荐之用阴（此采王船山解释，船山之解颇合易经“薄祭明鬼”之大义），必须诚信正大（指九五中正之爻）才是否境“观”下之道。【评：颙（yóng）者，敬也。面对上天，面对良知，仍然是一个“诚”字，毋自欺也。】
“剥，剥也，柔变刚也”（剥彖辞）,“剥，不利有攸往”（剥卦辞）。彖解释说：“小人长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由观而剥。
最后一阳爻也被剥去则成坤。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一片阴柔景象。
坤卦至上六，阴柔至极“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从阴极而一阳来复里，“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复卦辞）。出入，指阳下出入上；朋来，意同姤卦之“女壮”阳将渐长；七日来复，指乾卦遇阴之后，经历七种情况，阳又恢复于下。
阳长至临，“临，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临卦卦辞），重新拥有乾卦元亨利贞的情况。但切记观卦的凶险（观为八月卦）。
“泰，小往大来，吉亨”（泰卦辞），阳渐长阴渐消，“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泰彖辞），这是好现象，亨通可喜。
“大壮，利贞”（大壮卦辞），阳盛贵能不过，即利贞。壮大的势力，最要紧的在于能正用才有利；而唯有能正用的壮大势力，才是真正的壮大——如彖所说：“大者，正也”，亦如大有大象所谓“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休，美也，丰也。【评：美在其中，发于事业。真壮也！而不是虚张声势，外强内干。】
夬，已达到除去最后一阴爻的地步，“夬，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夫卦辞），这是教人除阴的方法当如洪水决堤，不要用危险的公文告发，也不要用落人把柄的军事行动，要在都邑的王庭，一次当众如告天、告庙般隆重揭发出来。因为这不是为了毁灭别人，而是为了“决而和”（夬彖辞，其意：刚健而又和悦，敢于决断而又能和睦相处）。【评：王道坦坦，可用阳谋，不用阴谋。】
“夬，决也，刚决柔也”（夬彖辞），决柔之后，即又回到乾卦。
这十二卦的演变，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阴阳之盈虚消长（息）以及反复往来的现象。就卦象的演变看，由一阴而六阴，由一阳而六阳，最像一年十二个月的变化，均匀而必然，可以说偏重自然而然的天行规则。若就卦辞的内容来看，除了天行之外，尚有人可为的部分存在，尤其观卦、大壮卦教人处否守泰之道，夬卦更教人“小不谋乱大成”，如何避免人为差失的方法。换句话说，一个自然人当然不外乎天行，但人有思想，它能隐恶害善，也能遏恶扬善；它能观危反正，也能大壮而不过。【评：由此可知，“除阴”的过程不容易，因为现实复杂，我们容易时常“卡阴”，故要守得贞固，非常重要。】
三、人心惟危，故“除阴”是时常往复的事；好在道心恒在，故“除阴”即复见其天地之心，即天行也
天行为什么“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泰九三爻）的运行不已？除了说自然而然事实如此，上文提过“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它是有心意在的。【评：天地有心也有情；天地正大神乎神。】
勿勉强追逐。垢之后，为什么退而“勿逐”呢？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否卦辞）,“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解彖辞）。一个否剥的情况，有其客观因素不只是人为的因素；因之，它也不是一两个有心人所能纠正。但勿逐不是引退放开，而是仍有所往，有所准备，而且越早越好。这与西方“为真理而殉道”之义比较而观，可透露中西人生观基本的不同处。【评：把人作为牺牲，不合乎礼乐文明之精神。人者，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故要贵生，天大，地大，人亦大。诸君，切不可妄自菲薄，亦不可做无谓的牺牲。】
四、天行往复中，人的地位
易经除了示人天行，更揭示人德与政治在天行中的意义与重要性。上面卦辞已略述及，至于爻辞、彖辞、象辞等，一个比一个更强调、更形诸言辞，但力量反而减弱。贯穿在六十四卦中，除了天道法则，就是配合天道的王道思想了。内圣外王，由道德而政治的“尚德革命论”，充满易经之中。“复自道，何其咎，吉”（小畜初九爻辞），这是说在小世“隐居以求其志，行义达其道”（论语季氏篇）的意思。
“乾乾终日，夕惕若厉，无咎”（乾九三爻辞），日复一日，努力充实自己。这是天行中人德的强调。
易经谈及复的卦，除“由剥返复”、“否极泰来”等十二卦，尚有损益、既济未济等四卦较为明显。【评：易经乃天人之学，故明王道，兴王教，成王者，皆乃“阳复”之事，落实在时时“除阴”之功夫。】
华夏文化之明，历经浩劫。百年以来，更是天人隔断，从“新文化运动”到“文化大革命”，反传统，反孔教，虽有一时解放思想束缚之“积极”作用，却付出了伤及根脉最惨烈之代价。
兹致力于礼乐重建，道安天下，须明男女合和之道。
《乐记》曰：“化不时则不生，男女无别则乱升，此天地之情也。及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故唯有回到男女之始，复现其天地之心，才能有大礼与男女同节，大乐与男女同和。
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今教男女平好恶而返人道之正，男女合德，而刚柔有体，乃礼乐之大义也！
（中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