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安随笔2025年1月7日星期二
修丹之道,阴中返阳,取出道心之真知,点化人心之灵知。
——【清】刘一明著《悟真直指》
前日,见“观察者网”有篇甘阳教授关于“古典学”的文章,十分严肃地讨论学术的纯粹问题,这位著名的学者写道:
过去一百多年来,中国的传统学问大致上被转化为现代大学的人文学科系统,以文、史、哲三系为主要架构。现代大学系统使得传统学问可以在现代大学以现代学术的方式被传授、研究,但与此同时,大学的体制对这些学问也有严格的规约。
传统的书院教育,或者现在民间的一些读书会,可以花十年时间专注于阅读某部经典,深研不辍,无限推演。但大学教育却不允许这样做,一门课程必须在一个学期内讲完,至多延到两个学期,比如“中国古代史”,通常被划分为上下两门课,这是大学的体制性要求。……
当我们试图讨论中国传统学问与现代大学制度的关系,不能忘记后者是以西方大学传统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本世纪以来古典学在中国的兴起,如所周知,最早主要源于中国学界对西方古典学的兴趣。……中国传统学问的分类体系——经、史、子、集——向现代大学的院系、学科、专业的转化过程,现在需要重新检讨。
过去百年来,显然,史部的材料基本上对应于大学历史系的研究领域,子部主要转化为哲学系的领域,而集部则大体对应于大学的中文系。缺了什么?经部。如果中国古典学要真正成为一个受尊敬并且有边界的学科,我主张,它应该明确对应中国传统经学。
我个人并不研究经学,因此并不存在专业本位主义的嫌疑,也不是从个人或小团体利益角度来发论。我认为,如果从“中国传统学问转化为现代大学人文学体制”的视角来考虑问题,我们今天有理由设想,今后中国大学的人文学部可以有四个核心院系,分别对应中国传统学问的经、史、子、集四部,即古典学系、历史学系、哲学系、语言文学系。这样划分在道理上比较讲得通,至少能够提供一个相对明确的标准,说明中国古典学的核心和边界在哪里。……
这位甘阳教授,在普通读者那里知名度不高,但在学界是很有影响的。选摘有关他的部分资料,供同学诸君参考:
甘阳,1952年生于辽宁沈阳,浙江杭州人,曾任中山大学逸仙讲座教授,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博雅学院院长,清华大学新雅书院长。文革中曾在北大荒下乡八年,1982年获黑龙江大学哲学学士,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获西方哲学硕士。
1985年,在北京创办象征中国学术新生代崛起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主编出版的“现代西方学术文库”等成为八十年代的文化标志之一。1989年赴美入著名学府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长期进修,先后师从社会理论家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政治哲学家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法国名史家孚雷(Francois Furet),以及中国政治学家邹谠等名师,广泛研究社会理论、政治哲学、西方文明史。
1999年起任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兼任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客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学通识教育研究中心荣誉研究员,中山大学哲学系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法学院高访学者,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并担任英文学刊《The China Review》常务编委,北京“中国文化论坛”理事等学术职务。
甘阳同时也是当代中国思想界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他八十年代后期发表的“自由的理念”被公认为中国自由主义的开山之作,但他九十年代中期发表的“自由主义:贵族的还是平民的?”则被看成是中国新左派的代表作。自甘阳1999年从美国回到香港大学任教以来,几乎每篇文章以及访谈演讲往往都引发中国思想界的新话题,《21世纪经济报道》2003、2004、2005年的“年终特刊”都以甘阳的访谈作为头条文章刊出,在知识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这些访谈分别是《从“民族—国家”走向“文明—国家”》、《三种传统的融会与中华文明复兴》和《关于中国的软实力》。甘阳2005年在清华大学发表的著名演讲“新时代的通三统”,提出孔夫子的传统,毛泽东的传统,以及邓小平的传统,是同一个中国历史文明连续统,中国的发展方向是“儒家社会主义”,在海内外引发重大反响。
甘阳自2004年以来大力提倡的“通识教育”理念,更强烈推动了中国主要大学纷纷走向通识教育道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将中国大学的通识教育从基本无意识的状态引向蓬勃开展。
我与甘阳先生不认识,如今也不太有想结识的兴趣;因为我不太关心所谓纯粹的学术,更关心普通人的“下学上达”之道。像丁亮老师这样,他也是大学教授,但愿意和我们这样的普罗大众讨论“中道”与“天命”的话题。这两天,大小同学在丁亮老师的课堂上,听得津津有味;不是听“说书”,而是面对当下社会的难问题和硬问题,叩问自己的慧命。
主课上,提到一本名为“安和”的作者自费出版的书《乡下的奶奶》,现也选摘其中两篇,供大家参阅:
第一篇 《 明“中”诚“和”》
“你知道‘中’字怎么讲吗?”奶奶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和晓韦并肩走在街上,奶奶突然问。
晓韦笑了,她可是念过大学的啊,“中”,不偏不倚谓之“中”。
奶奶不置可否,说:“今天你跟我去倪队长家,‘中’不?”
“去倪队长家?是那个失明的老头儿家吗?”晓韦诧异地问:“去他家做什么?您这包袱里装的东西是给他的?”
见奶奶不说话,晓韦赶紧说:“‘中’!”
这个倪队长,可是邻村宋庄的“知名人物”,堪称宋庄第一大恶人。晓韦虽未跟他打过交道,却早听静红嫂子说过他不少过往。倪队长有八十多岁了,双目失明。在六十年代,他因为有把子好力气,又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就当上了宋庄的生产队长。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村里人吃大锅饭,粮食根本不够,大都饿得面黄肌瘦。这个时候,一个大队的队长就像家长,最紧要的就是要保证队里不饿死人,尽量减少外出逃荒的人数。可倪队长却不,趁着手里有权,他天天琢磨辖治不听话的。每天早晚几大锅粥稀稀薄薄,队里的人全靠掺了一多半红薯面的高粱饼子充饥。哪个吃饼子,哪个喝稀粥,全是倪队长说了算。不听话的,看不顺眼的,哪怕是孕妇或者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也不给饼子吃。因他长得彪悍,说一不二,大家心存怨恨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那三年,倪队长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他的生产队饿死了十来个人,落下饿病的不知有多少,外出逃荒要饭再没回来的也有十几家。当时有孩子饿得实在扛不住,趁人不备去偷饼子吃,只要让倪队长看见,必定一顿暴打。不过,他也就当了三年队长。第三个年头,他和几个村民在屋顶晒粮食,好端端地,突然自己失足掉下来,一条腿摔折了不算,两只眼睛竟然摔瞎了。村里人都说是现世报,作恶太多,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眼睛瞎了,腿也不好了,自然不能再当队长,农活儿也只能干不用眼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因为遭大家格外厌憎,倪队长的苦日子来了——拄着棍子走在街上,连孩子都朝他身上吐痰。后来不再有大锅饭,倪队长自己做饭吃,就更遭罪。每天一大早,倪队长拿着棍子出门,用手去摸路边的树叶放筐里当柴,摸到了吃一顿热饭,摸不到,就吃生的。常年吃不到荤腥,有时候倪队长馋得厉害,别人埋到地下的瘟鸡瘟羊他都会刨出来煮着吃了。就是这样的人,一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活得完全没有人样儿,竟也活到了八十多。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天要让他长长远远地受报——活一天,遭一天天谴。后来,倪队长在宋庄实在过不下去了,被一个远房外甥女接到奶奶所在的村子。不想,外甥女没过多久生病去世,后辈厌弃他,说他是瘟神,被撵到了离村子一里多远的机井房。因为是五宝户,宋庄还常接济点儿粮食给点儿钱,倪队长勉强能活着。
今年,他84岁了。
见晓韦一路疑惑,奶奶轻声说:“有阵子没出来摸树叶烧,昨天我去看他,竟然动不了了,两腿都是疮,疼得没黑没白地叫,有人给扔了几块饼子,手抖得吃不进嘴里。没几天活了,你也去看看吧。”
晓韦默然。在村子里见多了生老病死,尤其是经历了六奶奶的死,让晓韦对生死看淡了许多。
机井房早已废弃,房门被风刮掉了半扇,只有一半在风里来回“哐当”作响。晓韦还没靠近门,就闻到一股恶臭。她忍不住捂住鼻子。奶奶径自走进去。屋子没窗,薄薄的墙,尽管已经是春天,屋里却有一股格外阴冷的气息。晓韦强忍着,恨不能鼻子眼睛都闭住。这儿哪儿是人住的地方?地上扔满了各种各样的破旧衣服——多半是捡来的死人的,村子里的风俗,只有死人衣服才会扔掉,活人的,断不敢乱扔乱丢的。倪队长绻缩着身子,就躺在一堆破衣服里,一条腿伸着,隐约看得到腿上好几处掌心大的疮在流脓血,上面还粘着粪便,晓韦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要吐。
奶奶看看她,没说什么,走上前坐在了倪队长身边。奶奶的样子,跟坐在家里炕头上没有两样。晓韦已经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像被什么搅着,恶臭几乎让她窒息。
倪队长还清醒,听到有人叫他,微微睁开眼,听出是奶奶,眼角不由得滚下泪来,嘴唇哆嗦着,颤颤微微地说:“他婶子,我活不了几天了。”
“是人就会死,不过是早是晚,你不用怕的。”奶奶轻声说。
倪队长伸出手,晓韦看到那手十分地脏污,指甲里都是黑垢,奶奶却伸出手,握住了倪队长的手,握得紧紧地。倪队长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他婶子,我这辈子,活得猪狗不如,就像粪坑里的蛆一样。可我要死了,我只有一个念想,走的时候像个人,体面一点儿。我求您一件事,这件事,也只能求您,第二个人绝做不到。”倪队长声音颤抖着,用了大半天才说出这几句话。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放心。”奶奶说着,用力按了按倪队长的手。
倪队长又紧紧闭上眼睛,奶奶叫晓韦去打盆水来,又从大衣襟里拽出条雪白的手巾。
晓韦明白了,奶奶这是要为倪队长净身了。她三步并做两步出门,扶住墙角,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
门口有一个破旧的搪瓷脸盆,落满了灰土。晓韦怕奶奶久等,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将盆拎起来,到不远处的水坑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洗去厚厚的污垢,又舀了半盆干净水端着回来。晓韦进屋,发现奶奶已经在屋角一个简易灶坑升起了火,晓韦赶紧把盆放了上去。
奶奶让晓韦给倪队长脱去上衣。晓韦几乎是屏住呼吸走上前,可她的手伸到那瘦骨嶙峋脏臭到极点的身体前,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奶奶叹了口气,让晓韦给自己洗手巾,她三下两天将倪队长的上衣褪去,下半身用一条破被子盖好。
一盆水,没擦两把,就成了黑色。晓韦前后差不多换了十多次水,奶奶才给倪队长洗净了身体。解开带来的小包袱,奶奶拿出新内衣新夹衣给他换上。自始至终,倪队长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奶奶让晓韦把所有的破衣服都卷到一起扔出去,再拿个扫把将屋子里的粪便垃圾灰土完全清空。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透了。
晓韦感觉腰酸背疼,奶奶叫她赶紧回家煮一锅热粥端来,顺便稍来家里的手电筒,再拿把香,她要在这儿守着。
晓韦赶紧应着,起身出门。
屋外,已经是繁星满天。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当晓韦熬好粥,再端到倪队长住的地方,却发现倪队长已经咽了气。手电筒的光照到倪队长的脸上,脸干干净净,竟像睡着了一般,稀有的安详,身上的衣服也齐齐整整。如果不是在这么个破屋子里,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可晓韦的手还是有些莫名地颤抖。
“这碗饭送你上路。”奶奶说着,将盛好的一碗粥放到倪队长头边,又点了一把草香,就势插在撮起的一堆灰土上。奶奶转过头,对晓韦说:“你去喊村里的人去通知宋庄的村干部,说倪队长走了,让他们把人领回去。他是宋庄的人,再怎么也得回宋庄发送去。”
晓韦把手电筒交给奶奶,奶奶让她拿着看路,晓韦犹豫,奶奶却说:“活人我都没怕过,还怕一个死人?”
……
那次经历,让晓韦每每想起来都感到惊心。一间连窗子都没有的漆黑的破屋子里,奶奶和一个生前大恶的死人呆在一起,那是什么感受?
事后,晓韦曾问过奶奶:“您怎么就不害怕呢?”
“心里有正主意,什么邪祟都近不了身,怕什么。”奶奶说。
“那您也闻不到脏臭啊?我熏得脑袋都要爆炸了。”晓韦又说。
“我没闻到臭,也没看到脏。”奶奶平心静气。
“不脏,为什么要给他擦洗?还打扫破屋子。”
奶奶说:“那为的是安倪队长的心。一辈子活得不像人,再怎么着,也不想带着脏污上路。人将死时的心念儿,比活着时的念儿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不知道要重多少倍。”
晓韦不吭声了。
半晌,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早先就问你‘中’的学问,你看,一条竖线从中间穿过去,就是‘中’。做人,要‘中’。臭味儿是味儿,香味儿也是味儿,喜欢香味儿厌恶臭味儿,就‘不中’了。不过是味儿,怎么能让它左右了自己?还熏得头疼,那是被自己心里的味儿熏的呢。真明白‘中’的道,才能去和万缘。你心里有个脏臭,有个不好,就和不了倪队长,就漏了他。漏了哪个人,都是心的漏处——漏的都是自己的心。”
晓韦深感惭愧,无言以对。
第二篇 《天德地宁》
吃过午饭,晓韦在院子里逗弄着堂嫂的儿子小林。
小林长得结实,虽然天气回暖,仍穿着青布棉裤,上衣是肥嘟嘟的枣红棉袄,跑起来就像个小彩球颠着,格外惹人喜爱。晓韦十分疼爱小侄子,一见小林心都要融化了。手里拿着一把糖果,晓韦蹲下身子,引着小家伙儿到自己身边来。见到姑姑手里红红绿绿的糖果,小林的眼就像粘住了一般,乐颠颠地跑过去。不想,跑得太急,突然脚下一软,小家伙儿跌倒在地。地是青砖铺的,小林疼得哇哇大哭。晓韦赶紧上前一把抱起孩子,左右看看,并未磕破,这才放了心。静红从屋里出来,小林见了妈妈,委屈大发了,哭声更急。晓韦忙用糖去哄,想不到小林竟一把将糖拂到了地上。
静红耐心哄着儿子,小林却哭得更厉害,眼泪糊了一脸。奶奶从屋里出来,小林见了,似乎更增加了几分仗势,扎煞着两手,非要太奶奶抱。快三十斤的胖儿子,静红哪儿敢让奶奶抱?奶奶迈着小脚到跟前,牵起重孙的手,问:“乖孙子,在哪儿摔着了?指给太奶奶看。”
小林一边抽泣一边指着不远处。奶奶拉着他走过去,低下身子听了一会儿,对小林说:“你来听听,这地也哭呢,哭得比你声儿还大。你把它撞疼了,快去哄哄它。”奶奶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小林不哭了,整个身子趴下去听。听了半天,满身是土的爬起来,他疑惑地看着太奶奶,奶奶笑眯眯地说:“你不哭它就不哭了。你哭,它也跟着哭。以后再撞到了地,要向它鞠躬道歉,说对不住,是自己不小心撞到它了,让它不要哭,自己也不哭,记住了吗?”
小林似懂非懂,小脑袋却点了又点,煞有介事地。
“姑姑给你糖,你不想要就不拿,可不能扔了。你一扔,糖块儿都生气了,它们一生气,就不甜了。”奶奶说着,捡起撒了一地的糖。
小林伸手去要,奶奶却缩回手,说:“先跟姑姑道歉,再跟糖块儿道歉,说自己错了,然后才可以吃。”
小林依言,认认真真地给晓韦鞠躬,又给糖块儿鞠躬,静红和晓韦忍不住笑起来。
“还是奶奶有办法。”静红说。
“小孩子不知事,最好教。再小的事儿也要让他知恩知义,往这上头引,就越教越顺。”奶奶说。
三个人正说着,小林吃着糖,又跑到桃树下蹲着。桃树周围开着一圈儿黄色的小花,小林伸出小手去揪花,花瓣当下散落一地。静红和晓韦都没发现,奶奶却已经起身走到小林身边,把他的小手攥进自己手里,另一只手揪着他的小耳朵,问:“疼不疼?”
“疼。”小林呲牙咧嘴。
“你揪花儿,花儿比你还疼呢。”奶奶说。
小林低下头,认真地说:“以后不揪了。”
“向太奶奶保证。”奶奶说。
“小林保证,再也不揪花了。”小林仰起小脸儿说。
奶奶这才松开手,小林又在院子里跑着追风。
静红惭愧地对奶奶说:“我还是不够细心。”
“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朵,都风雨调着,厚地养着,伤了它,也是伤了天地的和气,要让孩子打小就知道,不能随意掐花扯草、伤害物命。”奶奶说。
晓韦正要搭话,就在这时,一个半大孩子突然风一般从门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奶奶说:“张奶奶,您快去北街看看,王大金喝醉了,拿着菜刀追着他老婆要砍呢。”
奶奶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对晓韦说:“你跟着我去看看。”又转头嘱咐静红:“你别去看热闹,小心吓着孩子。”
奶奶走得很快,晓韦紧跟在身后。来到北街,一眼就看见十多个人正追着一个发狂的醉汉。醉汉手里高高举着一把粗黑的菜刀,凶神恶煞一般。一个女人在前面狂奔,鞋都跑掉了,一脸惊恐。跟的人虽多,却没人敢上前拉。醉酒的人手里哪儿有准头儿?一刀下去可是能要命的。晓韦见状,心里也打鼓,不禁要去拉奶奶的胳膊。奶奶却轻轻甩开她,径直朝着王大金走过去,离得还有几米远就厉声喝道:“王麻子,你想干什么?”
王大金斜眼看奶奶,眼神却有点儿楞。王麻子是王大金的爹,早死了。众人见了奶奶,仿佛壮了胆儿,朝王大金凑得更近些。王大金指着奶奶,含混不清地说:“你,你别管,我,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奶奶神色威严:“王麻子,你死在了监狱里,你都死了十几年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犯法,你儿子打小天天被人欺负,现在,你还想祸害他?”
一听这话,王大金怔住了。呆愣半晌,他上上下下地看自己,像弄不清自己是谁了,片刻之后,泄了气的皮球般手垂了下来。有两个机敏的年轻人上前一把夺下菜刀,又有三五个人上去按住了王大金。王大金并未挣扎,只是站着发怔。王麻子好酒,醉酒后持刀伤人进了监狱,后来死在了里面。
奶奶叹了口气,对王大金说:“你打小怎么过的,你不知道?当年你爹追着你娘砍,现在你娶了媳妇又追着你媳妇砍,你就不怕儿子也学你?你愿意祖祖辈辈都当被人指指戳戳的酒鬼?”
王大金眼神迷离,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被人拉扯着送回家。他媳妇回过身,抱住奶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张奶奶,这死酒鬼天天这么灌,我可咋过啊?”
奶奶安抚她,轻声说:“等他醒了再跟他掰扯,醉酒的人,可别跟他硬来。既嫁了这样的男人,就得想办法啊。男人从小没了爹,跟着一个寡妇娘吃尽了苦,最需要人疼,不要总是又吵又骂地数落个没完。越骂,他喝得越厉害,哪天要是伤了你,这个家可怎么好?他心里也苦呢。”
女人听了,只是抹眼泪。
人群散去,奶奶跟晓韦回家。一路走,晓韦问:“奶奶,您怎么知道喊他爹的名字,讲他爹的事儿,他就能停手?”
“这王大金,从小是被他爹打大的,他最怕的就是他爹。他爹喝了酒,发起酒疯,十个人都抱不住,那真是酒鬼上身啊。一喊他爹,他的心一愣怔,能从颠狂中醒一下。酒疯子酒疯子,不过是借酒发疯,发泄存的那些怨怒气,哪里是真疯?酒壮怂人胆,真有胆儿的,哪里用得着酒?遇到这样邪性上来的,用最狠的话压制,才能卸掉他的疯劲儿。”奶奶说。
“这酒就这么难戒吗?明知道自己爹是因为酒吃了大亏,自己还这么喝。”晓韦说。
“就是个习性,时间长了,当成拐棍儿,有事儿没事儿总想靠着。”奶奶说:“人的性子里,只要有拐棍儿,就是要扔的,不管好坏。有它在,人永远走不利索。”
第二天,王大金拎着一兜子现摘的菜到了奶奶家。他半是惭愧半是羞怍地说:“奶奶,刚从地里回来,菜长得好,自己也吃不了,给您带了一兜子来。”
奶奶笑呵呵地问:“酒醒了?”
“奶奶,唉,我现在知道我爹为什么会那样了。心里烦,就想着喝一盅,可一盅又一盅喝下去,不知不觉就多了,就像有什么助着似的,要砍要杀的。要不是奶奶,我把孩子她娘伤了可怎么好。”王大金说。
“该戒啦。你只怪孩子他娘嘴碎,可像你这破落的家,能有人嫁能有人肯来为王家留后,你就该感恩戴德啦,怎么就这么不知足?你骂她,她不敢还口,可恼气存在心里了;你打她,她不敢还手,可恨气种心里了。不是人家不心疼你,是你怎么让人心疼得起来?现在一个儿子,长得多么好,可一直病歪歪地,为啥?还不是当娘的跟你过着这日子心不稳当!古话说天德地宁,男为天,女为地,男有德,女心宁,家这个天地就安稳。当娘的天天提心吊胆,母子连心,儿子梦里都是慌恐呢。以后你们恐怕还会有孩子,女人心里存着这么些恼恨不能发泄,将来不都灌给儿子?你娘不是这么生的你?所以才脾气没个准头儿。你还想再有个孩儿像你吗?‘祖辈都出酒鬼’,是人就不爱听啊。”
一番话说得王大金低头不语。半晌,他抬起头说:“奶奶,我不是不想戒,我也戒了好几次,可心里一烦就忍不住要拿酒。我自己也没法子。”
“这天底下啊,只要有个难事儿,就一定有个解决的法子,没法子,只是舍不得。”说到这儿,奶奶停顿一会儿,又接着说:“要是戒了,还怎么拿刀追着媳妇砍?那恨气、恼气还怎么发泄?”
王大金双手捂住脸揉搓片刻,说:“奶奶,您教导教导我,再不戒,我真怕了。”
“说真心话,想戒?”奶奶问。
“想!”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问:“你确定自己想戒?”
“想戒!”
“你摸着自己的心口窝,问自己是真想戒?”
奶奶一声比一声大。
“我真想戒。”王大金把左手放在胸口说。
奶奶口气缓和下来,说:“你敢对天发誓吗?”
王大金鼓足了勇气,说:“敢。”
“好,晚上回去,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跪在院子里,指着天地神明说自己要戒酒,从此,不管心里多难受,再不碰酒杯。另外,把家里所有的酒壶酒杯都埋到祖先坟地去,让祖先做个见证,不让后辈儿孙成酒鬼。还有,家里请客,许客人喝酒,你不许喝,要怕管不住,就不请客;别人请,也别去。管上三五年再说。”奶奶说。
“这样能戒?”王大金疑惑。
“我问了你三次,一次代天问,一次代地问,一次代众人问,你都答了,你要是反悔,上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地,中对不起众人。人有善愿,天地祖宗众人都护着你。怕的就是心不诚,愿不真。酒虫再上来,就想想自己发的誓,想想你爹,想想你儿子,后辈恐怕还会有孙子,好好摸着良心想,男子汉大丈夫活在这世间,怎么能让个酒给治住了?也是有老婆孩儿的人了,也该立个字号,你什么样儿,儿子可是天天都看着。你看不上你爹,你也想儿子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老子?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凭什么就该自己走下道呢?”奶奶说。
王大金低下头,用力捶了一下腿,说:“奶奶,我戒!”
后来,王大金还真下了横心,真把酒戒了,也不再打骂女人。两年后,两人又有了一个儿子,儿子满月,王大金没摆酒,而是专门去祖坟给列祖列宗都烧了香报喜,又到父亲坟前磕了仨头。那些酒器,就埋在父亲的坟边儿上,上面还特意种了棵小松树。
小松树已经蹿到一人多高,格外茂盛。
(中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