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视角下的“男有分,女有归”

昨晚,我家的餐桌聊天已经进入一个“新境界”。父亲吃完了不肯离开(通常他用餐完毕,就要推他回卧室躺一会儿或去看电视),说不急,继续“谈谈驮”(南昌方言,聊天的意思)。母亲聊起她的初恋,以及平生唯一一次接近于婚外情的“动心”。

父亲今年虚岁84,母亲77,能这么开放的谈话,我还是很欣慰的。父亲年轻时给人感觉很威严,在外似乎很豪爽,其实骨子里是一个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人,在家实行的是“封建家长制”,说一不二,大男子主义。母亲出生在城市,又是知识女性,“家庭出身”不好(如今翻译过来,意味着至少有家教,比较有教养),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与父亲结合了【感恩父母把我带到人间!要不然,如今“我”还不知在哪里飘荡呢】

母亲说,与父亲的这个婚姻,婚前没谈恋爱,婚后也谈不上有恋爱,只是过日子。我问,是不是有点遗憾?母亲说,是有那么一点遗憾。母亲年轻时很漂亮,不乏追求者,但她极有分寸。她说嫁给父亲之前,有两次类似恋爱的经历,其实和对方手都没牵过,那个时代的人都很单纯。

母亲的初恋是和一位工人。那个时代,工人是“老大哥”,师范的女同学去工厂实习,喜欢与工人交往,后来不少同学嫁给工人。这位彼此有好感的工人朋友,当他正式向母亲表白时,母亲还是拒绝了。母亲出生于读书人的家庭,用她的话来说,“嫁给工人,心里总是有点不甘心的”。后来下放农村,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第二次恋爱,是与同样下放农村的一位英语教师。这位男老师(后来我也认识)有才华,但有点懦弱,故也不能托付终身。后来大家都回城,在教育圈里,虽时常见面,但已成正常交往。

母亲这次婚后的“动心”,是她第一次公开谈论。但她很坦荡,因为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对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母亲的心意。这位姓宋的男教师,家庭背景有些故事,父亲是国民党将军,被俘关在北京的监狱里;母亲是英语教师,后来又有了传奇的爱情经历。这位宋老师有些谈吐,很善解人心。因为是同事,母亲常常和他聊天,就觉得特别谈得来。但后来,这位老师调动去外地了,于是一切又归于平静。

以上就是《我的父母爱情》。

婚姻是人生头等大事,不可不慎重。今天学校里的“性教育”,只是谈性知识,发避孕套,这么做的实质就是鼓励孩子你们可以做,但不必承担后果。婚姻的观念,如今大家都是随着社会主流的价值观影响而摇摆起伏,若以一句典型的广告语为例,就是“非诚勿扰”。

刚放假时买了一批书,里面有关于女性主义和心理学的作品,昨天下午又翻了翻,发现竟有一本是上野千鹤子(即《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的作者)的,书名为《身为女性的选择》【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23年3月第一版】。这是上野千鹤子与另一位心理学家信田小夜子的对话录。书腰上的文案很醒目:“写给女性的清醒之书:以女性主义视角展开深度对话,畅谈爱与性、婚姻、独立、男人、母女关系、家庭暴力等热点话题”。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第六章的标题为《婚姻难民何去何从》。下面简略摘录一段:

“离了婚就是结婚帝国的难民”……

上野:大家都说离了婚的女人过得很爽,其实她们在社会上的确是无依无靠的存在。不仅如此,还真实地暴露在明显的歧视以及来自男性的性接触和侮辱行为中。

信田:就是啊。我会将其表述为家庭生活的“难民化”。

上野:啊,这个说法很棒。难民化,太有意思了。她们都是结婚帝国的难民。

昨天周六,于是晚餐后,我给女儿拨了个电话,慕尼黑与北京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女儿刚吃完午饭,我们电话里聊了约一个小时。女儿对上野千鹤子的作品很熟悉,前年暑假回国,她就买过上野的《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1月第一版】和《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第一版】,竟然就在我通电话的房间书架上。她看完就留在奶奶这儿了,而且还有一本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2月第1版】。

我请女儿谈谈她的看法,她说道:

关于上野书中“婚姻难民”这个说法,我觉得她在这个标题里面,这个“难民”的意思其实是外界对她的定义,而不是她自己真的感觉自己就是真的无处可去、很孤独、没有归属感。她更多是自嘲,和对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反讽。外界觉得你这个人离了婚,你是一个女性,你离了婚之后你就没有一个正统的社会身份了,你就被排斥在我们正统这个婚姻体系之外。我觉得她更像自嘲的这种感觉,而不是女性真的觉得自己离了婚就很可怜。

恩格斯的《家庭和私有制的起源》,常被女性主义者用来批评“一夫一妻制”的。关于怎么看待“一夫一妻制”?我以前没想过这个事情,我以前觉得这个挺好的。现在接触了一些社会学和女性主义的理论,这些理论挺打破我之前那种印象。它们解释“一夫一妻制”,是把它当做一个纯然的这种社会制度来解释。没有从爱情,或者是找到一个终身伴侣,不是从这种浪漫化的角度解释,而只是说对维持一个社会的稳定的方式,尤其是男性要垄断女性的生育权。就是说一个男性,他为了保证他的后代真的是他的后代,并且他的后代真的能继承到他的遗产,他就垄断他的妻子的这个性自由,大概为了保证自己的老婆一定是生了自己的孩子这样。关于“一夫一妻制”,具体的我还没有怎么想过这件事,但是我如果抛开这些理论,只是观察现实情况,我也觉得很多一夫一妻的家庭其实并不幸福,所以我确实会怀疑“一夫一妻制”这个制度。

我可能比较受社会学这个专业的影响。我现在大概是这么理解,因为其实现代社会受到这个资本主义结构的影响很深,然后资本主义它从一开始其实是跟父权的结构是融为一体的。上野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一书就是这种观念,其实资本一开始都是控制在男性的手里的,然后是通过这种父权的遗产及遗传逻辑,这种资本垄断制,资源的集中是以男性为这个主干的去往下延续的。然后男性其实在这个结构里面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他不会对现有的系统做出太多的反思。因为这个系统是为他来设计的,或者一开始就是围绕着他们转的。在这个结构里面你就会发现,就比如说现在的各种大公司的这种晋升制度啊,对于要去生育的女性还是极其不友好的。在这个既有的框架结构里面,女性你再怎么努力你也走不到,真正能掌握资源的那个位置。所以女性会对这个结构有反思,她发现自己在这个结构里面是没有那么多空间的,她是被压迫的。所以我觉得会有更多女性去尝试另外一种路,就是会跳脱出这种社会竞争的模式,被身心灵、被华德福等新教育所吸引。

关于是否要超越“女性主义”等这些概念,我觉得是这样子。如果说大家真的已经达成比较平等的一个社会环境的话,这个概念是可以不需要的,你既然已经平等了,你就不需要这个概念。但是当一个大环境,还是明显的比如说偏重于男性这边的时候,提出这个概念,它是有它在历史上的一个力量。

“女性主义”也是经过了很多阶段。如果是放在西方的脉络来看,它一开始其实就是解决最基础的女性要有人权这个问题。女性要有自己的财产权和投票权,选举权,就是按照人权的标准,你先把这些基础的给完成,对吧?你不能说完全脱离人世间去只谈那个超越性的部分,因为大家毕竟还是生活在这个俗世里面的。这个社会的基础权益在男性已经实现的情况下,是不是也要公平地分给女性?这部分不能忽视,不能抛开不谈。

……

女儿3月17日回国过寒假,我约她抽空来玉泽园,与草原班、共学营的同学们共同探讨上述话题。她欣然应允了。我从书架上取出上野的那两本书,里面有女儿用荧光笔勾画的段落,下面选摘若干段落,供大家参考:

◎“父权制”概念的核心是性统治中存在“物质基础”。父权制的物质基础指的是,男性对女性劳动力的统治。这种统治通过防止女性接触经济中必要的生产资源,或者通过控制女性的性机能来维持。(摘自《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因此,废除父权制不是通过改变每一个男性的态度,扭转每一个男性的意识而达到的。而是只有通过改变现实的物质基础,即制度与权力结构才能达成。这并不意味着只要不进入一夫一妻制关系(通过单身或离婚等方式),就能从性统治下逃脱。因为作为制度的父权制,能进行跨领域式的渗透,且与其他社会领域密切相关。

在男性看来,女性的表面独立,往往会招来误会。女性即使不直属于男性亲属的特定组成,还是会属于男性统治下的总体文化。甚至连“恋爱结婚”的意识形态都是非自由的,无法逃离父权制的陷阱。恋爱的疯狂魔力是挣脱“父亲统治”万有引力的离心力,也是将自己推向“丈夫统治”之下心甘情愿的自我放弃。“恋爱结婚”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意识形态机器。(摘自《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顶着个人隐私这一“神圣”的光环,家庭得以将公共性干涉与监督拒之门外。而正因如此,也不难想象,现代社会中的家庭已成为私人暴力的主要场所。(摘自《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性的占有,不只是社会意识(“心态”)的问题,也同样是拥有物质基础的制度性问题。

“生育的性”——女性之所以为被压迫者,并不仅仅是因为女性是再生产者,还因为她们与自身所进行的再生产劳动和作为结果的再生产物——孩子所分离而来。女性的再生产劳动和作为其劳动成果的再生产物,被男性-父权所占有。而这正是“父权制”的含义

女性虽然持有叫作“子宫”的这一再生产手段,但是子宫从肉体上属于女性身体的一部分,完全不意味着女性“所有”子宫。父权制的企图一直都在试图支配并控制作为再生产手段的子宫。

再生产不仅意味着从受孕到生育为止的生物学过程,还包括把生下的孩子抚养成人的全过程。并且这种再生产劳动由女性承担。

女人,她只是生养了一个贬低自己的生物而已。(摘自《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当下对女性而言,离婚是代价极高的“解放”。许多国家的政策愈发保证了男性的自由:逃离结婚而获取的自由,且其结果就是摆脱为人父母的责任而获取自由。

男性丝毫没有因为离婚放弃亲权而导致他们放弃父权制。这只是意味着他们选择拒绝分担再生产的费用,并将其完全推给女性。无论在哪里,男性对女性再生产劳动的占有,以及对再生产劳动产物,即孩子的占有都不会消失。(摘自《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男作家人随心所欲地在女人身体上寄托梦想,随心所欲地解释女人,正是他们所描写的梦想中的女人与真实的女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才使得男人的内心风景更为绚丽多彩。(摘自《厌女》)

◎“女人寻求关系,男人追求占有。”在以“爱”为名的男女关系中,其根底里存在着性别的不对称。如果视为出于男人对女人的终极支配的欲望,男人对妻子施暴或逼复婚而杀妻很容易理解。

无论在社会上处于多么弱势的位置,只要能在性方面支配女人,便可扭转其他一切负面因素——男人的这种信念十分顽固。

性,既不是“自然”,也不是“本能”,而是文化和历史的产物。(摘自《厌女》)

◎“不能刺激我的欲望的女人,没有存在的价值。”这句话也可以换为另一种单纯之至的命题:“女人的存在价值,就是成为男人性欲望的对象。”成为男人的欲望对象时,女人就“成为女人”,这与年龄无关。当不再是男人的欲望对象,女人就“不是女人”了。这个命题过于直白易懂,几乎令我晕倒。(摘自《厌女》)

◎当一个男人“保护”女人时,他的外敌常常是比自己更强有力的其他男人。“保护”不过是“所有”的另一种表达,却成了“爱”的代名词,这正是“权力的色情化”。“保护”一词的含义很明显的显示,男人的爱,只能以所有与支配的形式来表现。(摘自《厌女》)

◎我一直以为,男人是在与女人的“对偶”的关系中“成为男人”的。错了。男人是通过与男人集团的同化,而“成为男人”的。女人至多不过是男人“成为男人”的道具,或作为“成了男人”的证明伴随而来的报酬奖赏而已

与此相反,让女人“成为女人”的,是男人;证明一个女人“成了女人”的,也是男人。(摘自《厌女》)

台湾的林明进老师每回上课,讲到《大同礼运篇》中“男有分,女有归”时,总是要为孔子和儒家辩解一番。其实,放在“天道-人道”两相映照的架构中,并不难穿越不同时代意识形态的迷雾。

所有人为的制度安排(包括一夫一妻制)都是“有漏”的,也会因时而变;而那个超越所有意识形态的不变的是什么?超越后天意识(包括性别意识)的天赋的生命本质是什么?若从这个“恒久不变”的起点出发,“男有分,女有归”这句话就立体而饱满了。

对前面这些话题,同学们会如何看待?等春季学期我们在读书会上,再来详细交流。将来“三一项目”的同学,也不必总惦记着上课听讲,而应当结合“切身处境”,我们小范围内以读书会、观影会的方式,来深入探讨这些生命的必修课。

若这些必修课,您都没过关,那么如何引导和陪伴未成年人,如何给他们精神的鼓舞和支持呢?

(中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