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际关系与神际关系

父亲2005年中风,行动不便,到七年前摔跤,左侧股骨头断裂,于是再也站立不了,完全要靠人照顾。一晃近20年了。女儿从小的印象中,爷爷就离不开轮椅,很令人同情,所以女儿与爷爷感情很深。

父亲刚偏瘫的时候,心情烦闷,就鼓励他写回忆录。那时父亲体力还好,于是接连写了七本书,每次印300本,送老朋友。这成了父亲退休之后的一件乐事。这几年体力弱了,就不再读书写字,空闲时主要是看电视。父亲看电视挺挑剔,一般的节目和电视剧很难入他法眼,也有些电视剧则百看不厌,比如《父母爱情》《特赦1959》《外交风云》等。有一阵子也爱看《雍正王朝》。前些天,小外甥在这儿,说想看《雍正王朝》。父亲很认真地和他讲,不要看,太残酷了,尤其是那个年羹尧,杀人不眨眼,太血腥了。

这几天,找了几部纪录片给父亲看,有《重返联合国之路》(5集)《特赦1959》(5集)《抉择一九七八》(3集)等。于是,餐桌上与父母的聊天,就回到了改革开放前后的岁月。

父母都是师范院校毕业,然后分配在农村教书,父亲后来当一个农村中学的副校长;因恢复高考,主抓教学工作,并带高三毕业班的物理课,成绩突出,1980年调到县城一中。原本是要委以重任,让他当一中的校长,后来政审发现有历史污点,又不是党员,所以无法转正,只能去教育局当个教研室主任。后来阴差阳错,调到南昌市劳动局参与一所与德国合作的职业技术学校的创建,后又调到省教委《江西教育》期刊社工作。而这几次工作的变动都与母亲有关。

父亲个性强,轻易不求人。记得以前他最常说的话是“人不求人,一样高”。母亲为人随和,界面友好,所以有许多善缘。母亲的生日与观音菩萨是一天,所以,我和父亲说,你看没有妈妈的暗中协调,你这辈子大概都只能留在县城了。父亲坐在轮椅上,只是呵呵地笑。

听母亲聊起这些家常,包括双方家族的许多故事,有一个真切的感受: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在影响着世间的人事变动、悲欢离合。现代人短视,以为靠个人奋斗就能搞定一切。其实,你若不顺应某种命运的轨迹,一味地蛮干,最后只能是遍体鳞伤,自怨自艾。

昨天下午,发了一篇阅读材料给大家,谈的是当前大学生对高校的失望。记得刚放寒假,仕翰同学来到玉泽园,和大家分享他刚进入大学这半年的感受:觉得大学很开放,完全没有思想束缚,与中学阶段的学习方式完全不同。当着冀州中学的老师们的面,我提醒仕翰:大学的老师看上去很有学问,其实未必有冀州中学的老师有“水平”——这里的“水平”二字指的是德行,冀州中学的老师们兢兢业业,干的完全是一个手艺人的活儿:反复打磨,一心一意就是想为孩子高考多得几分。而高校的老师们,大多是混日子,对学生是不负责任的。看上去思想自由,很有见地,其实都是拾人牙慧,真正有独立精神的极少极少。——我长期与学术界、文化界交往,我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这篇《我是大学生,我对大学感到失望》就是一个生动的证明。其中谈到如何在学校搞人际关系:

大学的评价标准是单一、量化的,而竞争手段是复杂的——用功未必有用,机会未必靠实力获得,拼爹、混圈子、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些有时更为奏效。大学教会学生成为八面玲珑的人。几年下来,放下对“应然”的幻想,在温水煮青蛙中,从前引起疼痛的事不再能引起内心波澜,就这样成为社会所需要的情绪稳定的大人。

学生C:我听说过一些离谱操作。比如说有一个保研边缘人,为了拿到保研名额就去举报前面那个同学是性少数,非常好笑。还有班上一个同学,TA 为了拿到夏令营的名额,就去央求我室友不要报名,而是把资格让给TA 。我很抵触这种做法,但也可以理解,TA 们也是这样一套僵化的制度下面的一个个不得不挣扎的微小个体。

学生Y:大学会存有一种“传达知识的圣地”的形象,比方说在初高中做的阅读理解里面,(有一种价值观是),虽然你很穷,但是你的思想有光辉和高度,那就是很值得尊敬的事。这个想法在大学里被直接打破了。比方说一些传统的被认为在思想上具有非常高度的学科,因为很穷,没有经费,所以TA 们在大学里过得相对较惨。这个我觉得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不管你做的学问多么有意义,只要拿不到经费,或者你的专业里没有“学阀”或者大牛带来资源,那基本上就会过得很惨

当然也不是说读书一点用都没有。我猜测在大学里面,你的努力可能比在进入社会之后还要权重大一点。因为我是商科出身,我们专业的人一进大学就开始找实习,这时就可以看出社会上权利在大学内部的反应。如果你要进入一个理想的职业,你可能需要一个比较长远的规划,这个规划大部分小镇做题家是没有办法获得的。你就需要一些比较刁钻的渠道,像是你可以接触到一些业界的前辈,或者家里人有在这方面的关系,会给你进行一些指导。

主持人:大学几年下来,你自己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可以谈谈吗?

学生Y:我可能在逐渐的妥协,让自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去慢慢适应这个过程。因为如果我想要去达到某一个目的的话,我就不得不去忍受以及适应一些东西。比方说我会逐渐适应非常不公平的事情,现在就觉得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已经习惯了。

再比方说我就会在情绪上训练自己,去做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因为职场需要的就是可以稳定输出保质保量的工作成果的打工人,所以情绪不稳定被视为糟糕的品质,应该被改掉或者剔除的东西,但其实它不应该是这样被认定的。

学生P:在学术方面遇到的问题,其实和大家实习会遇到问题在性质上差不多。

首先考核指标就是能发多少文章,有多少篇是核心刊物。你要去写的文章,未必是真正感兴趣的,而是热点,或者是某某刊物的老师喜欢。相反,如果是你真正感兴趣的问题,在它上面耗费的时间很多,但最后没办法作为你的成果。审稿老师可能看你的名字没有听说过,或者看到你是学生,就直接不会去审核你的稿件。没有关系就没有人会去看你的稿子。

现在都是一篇文章拆成好几篇来写。比如说这个问题明明在一篇文章里面就能够讲清楚,但是如果能拆成三篇文章来发,那我在成果上就有了 3篇。最后大家都要讲非常量化的东西。参加学术会议也好,发文章也好,很多时候看的就是关系,没有关系可能终生都是被埋没的状态。

学生C:一个哲学系的学生说在课堂上要讲什么,就被老师说搞哲学不需要你有自己的看法。我当时就觉得很割裂,一个宣扬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课程,老师会在更多场合下跟你说,不能有自己的看法,要去迎合学术体系需要的那些东西。

需要提醒诸位的是,学术的僵化与腐败,不只是在中国的高校里存在,而是普遍存在于当今世界的大学。因为这套学术评价体系、专业细分的知识教授体系,就是现代西方文明的“成果”。如今,我们反思高等教育存在的问题,反思学术存在的弊端,不能只是从中国出发,而是要站在人类文明史的大背景,有一个全局的观照。

昨天将这篇阅读材料发出去时,我和同事们说,要注意收集大家的反馈意见。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一点动静也没见着,估计大家都在春节的气氛里HAPPY。

下面,我谈谈我个人的认识:

首先,现代文明最大的迷失,就是“天人隔断”。过于强调人的所谓主观能动性,无论是唯心论者,还是唯物论者,骨子里都是“唯我论者”,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定胜天,这一幕历史惨剧距离今天的我们并不远。

站在中国文化的脉络来看,人只是“天地人”三才之一,人可以与天地齐,但人不可以狂妄自大,心里没有天地,不懂得神人以和,无法无天,其结局一定是“凶”。

其次,现代学术脱胎于工业文明的思维,即科学化、标准化,其实质就是将人“工具化”。上面大学生的感受很真实啊:社会“需要的就是可以稳定输出保质保量的工作成果的打工人。”20世纪中叶,世界一流的思想家都在讨论“人的异化”的问题,即制造“单向度的人”的现代文明病该如何解决。

西方哲学已经“死”了(尼采宣布的),西方宗教已经失灵了(大家睁开眼睛,看看今天加沙发生的一切),西方政治文明的优越性已经黯然失色(国际政治请看俄乌战争、中东危机、朝鲜半岛正在酝酿的风暴;国内政治请看美国的党争),那么,今天的学术界在干什么呢?他们还能代表人类的头脑和良心么?

最后,谈谈我的解决方案:除了关切世间的成败得失,努力经营人脉,搞好人际关系之外,不如往上看,仰望星空,那里有群星闪耀,要与人类历史长河中那些永生的神明联结。《易经》的《颐卦》讲得好:“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若不能将精神的维度撑开,只是忙于经营自己的一点蝇营狗苟,这样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呀!

听中国古代的音乐,看民间灿烂的年画,我们能感受到中国人的心灵世界是多么富足!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要过这样的天人生活,并不遥远,就在眼前,只要你回头。

先迷失道,后顺得常。永远都来得及!

(中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