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日志2024年2月23日星期五
由于对“女性主义”的关注,昨晚在网上看到伦敦艺术大学中国留学生YUYANG的一件毕业设计作品——《女性家庭树》。这位同学的想法,很有建设性。下面是这篇报道的选摘:
你能在家谱中找到你的名字吗?
由于 YUYANG 和姥姥在母亲这边的家族中与其他家庭成员的姓氏不同,姥姥常和她开玩笑,她们是这个家族的“外人”。“外婆”“外甥女”这类的称呼也让我想起,我们只要是“女儿”的身份,就注定会因为姓氏而在母亲家族中成为“外人”,即便我们也许会与母亲的家族关系更紧密。
当发现女性的数据在家族谱系中缺失,YUYANG 便用绳子设计、编织了一个女性家谱——“女性家族树”,每一根绳子都承载了一位女性家庭成员的人生数据。其中不同形式的绳结分别代表了出生、移动、结婚、生育、健康和退休六个人生事件,不同颜色的毛线分别代表了教育(绿色)、社会与家庭中的无报酬工作(粉色与棕色)、有偿劳动(蓝色)。每 4cm 绳子的长度代表了一年,每一根水平方向的小短绳都代表了一个受访者认为对自己的女性人生有重大影响的国家政策。
YUYANG 的姥姥出生于 1948 年,新中国成立于 1949 年。姥姥的人生轨迹与新中国的发展密不可分。而家庭中三代女性成员(姥姥、妈妈和小姨、YUYANG)的人生变化与思想发展,可以作为新中国成立后三代女性的小小缩影。

YUYANG本人的陈述:
我在伦敦艺术大学的 LCC 学院学习的是数据可视化,是平面设计下的一个细分小专业。在准备学校申请作品集的时候,老师会建议加入一些环保、女权相关的主题,利于申请。但是后来老师对我的评价是,“YUYANG,你做不了女权”。她说是因为我的人生太不尖锐了,过得太幸福了。
开学之后,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所以在第一个学期的项目中,我就尝试了跟性别差距相关的设计。之后,我大部分项目其实都是和性别相关的,包括毕设。
我曾经在豆瓣上看到一篇求助帖,楼主说自己虽然女性意识觉醒了,但在与别人科普或者网络争端时,自己没有数据和理论支持,希望大家可以给她推荐一些女性主义的书籍或者报告。评论区里的推荐基本是外国女性主义学者的书。有一本书是《看不见的女性》,完全用数据向大家罗列各行各业男性作为主导的标准,但那本书也只有三处提到了中国。
于是我就想啊,为大家制作一个数据、理论和本土女性主义运动发展综合的数据库,我就开始对身边女性进行采访。当我采访到我姥姥的时候,语音通话里,我跟姥姥开玩笑说,你想想你的人生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或者作为女性,你有什么要表达的?你准备准备。但我姥姥突然间就变得特别紧张,下意识地拒绝我,“我能和你说啥,你去采访你姥爷好了。”
当时我还蛮震惊的,因为我觉得姥姥才是中国大部分女性现状,大部分女性还是没能逃离在家庭或社会中,作为附属角色的意识。我想做一个项目,作为一个小契机,去帮助大家认识到父权制占据主导的环境。女性是可以被独立出来,和更广泛的社会建立联系的。
第一个学期的客座访谈是清华美院的向帆教授来给我们做讲座,有提到她和丈夫做的一个项目“增强的家族”,使用编程对从古代开始的家谱数据库进行汇总。当时有同学提问,这些数据中有女性数据吗?教授很遗憾地说很难找到女性数据,因为传统家谱记录的基本是男性信息以及男性之间的关系。
当时我在备忘录里记录下了“女性家族树”这个概念,通过姥姥这个事我就想继续深入。中国传统家谱是一个以父子关系为主轴的数据库,联系到父权制对家庭观念造成了非常多难以察觉的影响:女性附属于男性的关系,或是家庭女性成员间的亲密关系被忽视(例如母系一方的亲族关系更容易被称作“外人”)。那么女性与女性关系就成为了中国传统家谱中的 missing data(遗失的数据),我觉得这是一个蛮好的研究方向。
但是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中国的初始数据很难找,没有一个系统的向公众开放的数据库可供查询。中国统计局官网的报告都非常笼统,每一篇报告都对原始数据进行了挑选和文字加工。所以我放弃了做大项目,转而聚焦到自己的个人信息上,去找自己能找到的一手数据,通过采访获得并呈现出来。
我对家庭中与我关系最为密切的三位女性成员——姥姥、妈妈和小姨,进行了采访。制作了我们四个人的女性家族树。其实我姥姥还有一个亲妹妹,也有一个女儿,一条小小的分支,但因为人在国外,时间有限就没能加入进来。
最后我选择用编织的方式做成装置呈现出来,是想到了传统文化中,缝纫与编织与女性的母亲角色联系很密切,就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句诗。大部分中国女性在这两件事上投入了大量时间,但自身作为女性,并没有从这项工作中得到特别多回报,为家庭、为孩子,和为自己付出的时间是不对等的。我就想通过编织和缠毛线的形式,和在上面付出时间,来记录女性自己的人生故事。编织绳子的过程非常费时间,我在家编的时候,也会一直在想以前的女性作为母亲、妻子,在做这些枯燥乏味的重复性工作时,都在想什么?
这个项目真切地改变了我姥姥对于自己的认知。我在做项目的过程中,一直和姥姥汇报进度。比如我会和她说,我的老师对你的故事特别感兴趣;编完姥姥那根绳子的时候,也会和姥姥说,你那根绳子是最长、最丰富的。项目开展之后,很多中国女孩来和我讨论这个作品,我们彼此互换姥姥和奶奶的故事。我把这些经历和姥姥讲的时候,她从一开始紧张、不安的状态变成非常开心地接受这件事。
我觉得我有把我的观念传递给她:女性当然可以把自己人生的故事单独拎出来讲,而不是作为一个男性的附庸。实际上我姥姥,真的很像我姥爷的一颗小卫星,围着他的人生转。我姥爷的受教育程度比较高,她对我姥爷有一种崇拜,当 TA 们观点存在对立时,姥姥会非常顺滑而自然地改变自己的观点,向姥爷靠拢。
做女性家族树的过程里,我也很多次想到了我奶奶,她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更典型的一个不受关注、被忽略的女性形象。她有裹脚的,她也没有名字。墓碑上刻的名字也是爷爷的姓氏加上了一个“氏”。
这个项目也包含与政策变迁相关的大背景,家庭女性提到了对自己人生有影响的中国政策,这部分难以用四根绳子体现,我就作为补充加入了小册子。通过比较每根绳子上绿色毛线缠绕的长度,很明显会发现女性受教育时长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长。

姥姥只有六年的受教育时长,起先我以为是女孩别念太多书的传统观念,或者是重男轻女的资源分配不均,但姥姥的答案却是“大跃进时期大家吃饭都很困难了,该上初中时村子里的学校都关掉了,男孩与和女孩都全部辍学了。”
政策影响有正面有负面,比如妈妈觉得计划生育政策让她不得不只生一个孩子,节育环也带来了很多并发炎症,但另一方面也帮助她大大的从家庭中解放出来。调研过程也能看到姥姥的篇幅里很多政策是推进性别平等的,而我这一代则转为负面,比如一些敦促女性再生产的政策,加剧了性别不平等的现状。
很多人对数据可视化的印象还停留在报表,统计相关的理解。我这个项目其实是基于一个近几年才提出的“数据人文主义”的理论。它不像那种理性的、非常大的数据相连接,而是每个人人生节点的体现,是small data。
这位留学生的作品,可以给我们许多启发。站在主张平等、支持女性的立场(未必叫做“女性主义”),是可以做许多建设性的工作,而不只是一味地批判、抗争和“夺权”。
在西方,“女性主义”也经历好几个阶段:
此前西方社会对女性的看法经历过几种旧的模式:第一种是“女性只是子宫”,她就是一个奴隶,母亲只是负责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但孩子只对父亲感恩;第二种是“女性都没有子宫”,就是所谓的平等,女性就应该和男人一样去工作,不应该生孩子,波伏娃似乎就是持这种观点,因为她说女性应该写书,而不是生孩子。第三种是欧洲的模式,希望能够尽量平衡女性的职业生活和家庭生活,兼顾工作和生育、养育孩子两方面,但这是非常困难的,女性肩负职场、生育抚养孩子和照顾家庭的三重任务,她们的辛勤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反而遭到了惩罚,例如女性往往因为养育孩子在职场上受到歧视等等,因此这种模式也是无法成功的。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女性学学者安托瓦内特·福克(Antoinette Fouque,1936-2014)认为当今社会仍然是男性视角,并没有把女性生育这种“生命的生产”作为一种经济生产力和财富来看待,所以才造成了一系列对女性的不公,她由此提出了第四种模式:主张社会应当充分承认女性生育的独特贡献,生育的价值应该得到文化上、象征上、经济上的全面承认,这样才能真正改变女性被忽视、不可见的处境,女性的地位才能得到改变。在福克不断的号召和呼吁之下,法国女性取得了相对的独立性,在生育上的贡献也得到了较好的承认,法国的生育率和女性就业率在欧洲都是最高的。女性有双重欲望,既不想被关在家里做家庭主妇,但也想要生孩子,在法国,这两种权利基本都得到了保障。
福克追求女性解放,并不是要反对男性,而是要摆脱只有一个性别的社会,消除两性之间的误解。在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米歇尔·塞尔(Michel Serres)的自然契约之后,福克提出了一种新的人类的契约,就是男性和女性的契约,能够达到他们的均等、合作,在现实层面、实际层面上和象征层面上同时达到这样一种均等。
福克的代表作《两性:女性学论集》(下文简称《两性》)中文版已经面世【[法] 安托瓦内特·福克 著,黄荭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下面的资料摘自该书发布会的相关报道【来源:澎湃新闻2019-03-11,标题为:从《第二性》到《两性》,福克比波伏娃更具当代性】:
福克于1936年10月1日出生在法国马赛,父亲是人民阵线(Front populaire)的活跃分子,母亲“目不识丁却很有才华”,27岁时怀孕生下一个女儿。1960年代初来到巴黎师从罗兰·巴特,结识了影响她事业生涯的挚友莫妮卡·薇提格(Monique Wittig),60年代末曾跟随拉康从事精神分析,几乎同一时期投身妇女解放运动,她创立的组织名为“精神分析与政治”(Psychanalyse et Politique)。身为知识女性的福克从自身的生命经历、生育体验中看到了女性的天赋和困境,从伦理和哲学、历史和潜意识、精神分析和政治等各个层面开始了长期不懈的努力。
专程来中国参加《两性》一书发布活动的伊丽莎白·尼可利,曾在福克生前担任其助手,米歇尔·伊岱尔曾在福克带领下参与几部其作品选集的工作,两人都与福克共事长达四十年之久。尼可利说,很多认识福克的人都说过,她是一个无与伦比的人,非常谦逊、简单。很多知识界、艺术界的朋友都对福克怀有深深的爱意,因为她的慷慨、开放。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认识新朋友,通过思想上的碰撞,更好地理解他人和自己,从而消除思想和行动过程中遇到的障碍。她还是一名精神分析学家,她的理论造诣也很高。在发起女性运动的同时,她也没有间断对精神分析的爱好和兴趣,也不断参加论坛和活动。她在工作中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犯错误,因此和她一起工作是十分紧张的,但同时又快乐不断,笑声不断。
米歇尔·伊岱尔回忆说,福克非常热爱生活,热爱身边的人。在和她共事的四十多年间,让她非常惊讶的是,她每次发表演讲的时候都能说出一些从前没有人想到过的新的东西,从而开拓出一片新的领域来。她也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每次聆听他人时都特别专注,很快就能进入到语境当中,准确地理解对方真实的意思。她好像每分钟都能想到三千个点子,在伊岱尔看来,这也许跟她对于生育的研究有关。她是一个思想的创造者,不断孕育着新的思想,就像女性孕育新的生命一样。

波伏娃到福克,“第二性”到“两性”
现如今思考这一问题如此之难,是因为我们要对付两种类型的厌女症。一种是持传宗接代观点的人,他们继续利用生育期间双方的分工,利用女性的妊娠期,用生育、生养会说话的新生命来奴役她们……;另一种则是平等的普遍主义者,他们近乎偏执地否认最基本的现实原则——人生而有两性,借此将人类简化为虚假的混合中性体,其特征是雄性的、单性别的、同性别的、自恋的、自我分裂的、不孕的,而且完全是利己主义的。
——安托瓦内特·福克《厌女症的瘟疫》(1991年6月7日)
谈及波伏娃和福克的不同,伊丽莎白·尼可利指出,从波伏娃写作《第二性》的1949年,到福克发起妇女解放运动的1968年,法国的社会环境已经发生了改变。通过后者四十年间思想与行动相结合的不懈努力,法国女性逐渐获得了包括婚姻自由、同工同酬、反对家庭暴力以及政治领域的性别均等等各项权益。福克是一个战斗者、行动者,她奔走于世界各地拯救了很多不幸的女性。不论是创办女性出版社(Editions des femmes),还是发起各种女性运动,都是为了回答“什么是女性”这一核心问题。她不仅要把女性从压迫、暴力中拯救出来,实际地在社会中改变女性的地位,使她们在政治和经济上获得和男性同等的权利,还致力于挖掘出女性存在的意义,让世人理解女性能够带给人类的财富。
尼克利强调称,作为社会、政治运动的领导者,福克还有着更为宏大的目标,她更希望通过改变女性的命运改写整个文明,带来社会和象征层面的双重革命,男性也可以通过女性的被接纳重新理解自己的身份,我们的后辈也会对整个人类的命运产生全新的思考。
米歇尔·伊岱尔补充说,波伏娃的思想诞生于二战之后,1944年的法国女性刚刚获得选举权,还完全处于从属地位,没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从《第二性》这个书名就可以看出,第一性、也就是最重要的性别仍然是男性,女性只是作为“失败的男性”存在。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对于波伏娃而言,社会赋予了女性“第二性”的性别,实际上是一种灾难,因此女性必须要拒绝成为女性,拒绝社会赋予她的性别;到了福克这里,她说“人生而有两性”,也就是说两种性别自古以来就存在,人的性别不止是由社会赋予的,而是有着客观的生理基础的,因此,两种性别都有各自的价值、特殊性和禀赋,尤其是女性的生育禀赋可以将新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女性生育对人类的意义是没有得到承认的。
女性学与后女性主义
显然,问题不在于要求一份产假工资,而是拒绝对家庭妇女和职业妇女进行区分,拒绝对妇女生育的盘剥,以及提出妇女三重生产的概念——事实上在当前社会,妇女大部分从事着三重工作。生育不仅应该在经济和社会层面,更应该在伦理和大众普及方面,引起人们的重视。
——安托瓦内特·福克《人生而有两性》(1990年10月)
安托瓦内特·福克的思想被学界称为“女性学”(la fémionologie),在《两性》的第二版序言中,福克解释称:“女性学”(la fémionologie),远不是所谓的“某某主义”,是已有知识体系下异端般的存在,是主流思想之外的一次飞跃,是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米歇尔·伊岱尔从多个层面介绍了福克的女性学思想。福克是一个精神分析学家,她在五年里深入地研究了精神分析学的经典著作,发现女性始终处在边缘和从属地位,比如弗洛伊德把女性视为一个“黑暗大陆”,也就是一个不可捉摸、无法参透的领域。在弗洛伊德那里,只有唯一的一种力比多,就是男性力比多,也就是性能量,女性唯一的存在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等同于男性。福克更新了心理分析的这些思想,她认为两性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因此也有两种力比多存在,女性的力比多不同于男性的力比多。女性有自己独特的能力,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她的生育能力。
从哲学层面上来说,西方哲学把身体和思想二分,中间有一个鸿沟,身体是属于女性的,思想则是属于男性的,而要达到一个真正的深邃的纯净的思想,必须摒弃肉体,因此女性就受到了贬低。女性往往是跟身体以及动物性是联系在一起的,而男性则是像上帝那样拥有创造的能力。福克指出,只有把女性的身体纳入政治层面以及哲学层面的思考,才能让女性找到她真正的身份,所以身体是非常重要的。福克自己也说过,是她自己亲身成为母亲的经历,她诞生下女儿的经历,促使她对两性的区别有了进一步的思考,让她找到了女性处于从属地位的深刻原因。
福克认为,厌女症的存在,并不是因为女性是弱者,而是因为男性对女性生育禀赋的嫉妒,她称之为“子宫嫉妒”。因此要找到属于女性的独特身份,就要看到生育功能的价值。生育是完完全全地接受他者并且孕育他,最后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带来一个新的生命,对他者是一种慷慨的、开放的态度。这是女性学最基本的出发点,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已经在很多的领域已经引发了革命。
昨晚,刚看完一部女儿推荐的与“堕胎”有关的影片,心情还十分沉重,并有来自男性的一份愧疚。而读到福克关于“两性”的见解,眼前一亮。这个时代需要更多像福克一样的新女性,真正尊重女性以及男性的价值,懂得和赞叹“生育”的伟大,才能指引人类不断走向新的文明。
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这恰恰是女性得天独厚的优势。有了这个视角,图书出版、广播电视、电影戏剧、教育文化等等领域,都会焕发出勃勃生机!
向人类的母亲——所有的女性致敬!并感恩!
(中霖整理)